蒲镇是个古镇,镇上有许多老宅大院,这些老宅子,大都建于明清年间,多是古镇郑家、吴家、沈家、顾家等大户人家的祖宅、宗祠等,这些人家非富即贵,其中最为显贵的当属我沈家。沈家可谓名门望族,史上多有举人、进士出身,在朝为官,子弟九世,沈岐,清嘉庆庚申恩科举人,戊辰科进士,时任都察院左都史,历任吏部右侍郎,礼部左右侍郎,兵部左右侍郎,国子监祭酒,翰林院侍读侍讲,清朝道光皇帝老师是也。诰授光禄大夫,紫禁城骑马,重赴鹿鸣筵宴,予谥文清,御赐祭葬。这是足以让沈氏家族世代为之荣耀的国家级别的大人物,让蒲镇人民为之仰慕。不过岁月无情,朝代更替,到了我爷爷沈成林这一辈分上,民国时期,随着日寇攻陷蒲镇,沈氏家族子弟面对国难战乱,家乡沦陷,不得不自寻出路,各奔前程,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方向,整个家族近乎离乱瓦解,家族人员关系错综复杂。
因战乱远在重庆国民党财政部钱币司任职的我爷爷,在战时动荡,时局不稳之时,心底还是把光耀门庭、振兴祖业的希望寄托在几个儿子的身上,为此他常常写信给守在家中的妻子,千万要盯着儿子的学业,让他们沉下心来读书,得以学业有成,或能著书立说,方好继承沈家文脉,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四儿洪煦,非但未如他所愿,反而离经叛道,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这是个风雨交加,漆黑如墨的深夜,在蒲镇东郊的一户农家后院的一间小草屋里,沈洪煦面对一面藏在一本日记本内页里的党旗,一块小小四方形的红绸缎,用金黄色的丝线绣成斧头和镰刀的鲜红的党旗,握拳宣誓。一九四〇年四月三日,正是抗日战争最为艰难的时期,我父亲沈洪煦受抗日救国思想影响,投身革命,十六岁的他决然加入共产党,入党后在党训班培训一个月,任如西县地下情报总站站长,被党指派潜入敌占区。
蒲镇地处新四军与日伪双方争夺的交战之地,沈家在蒲镇为一大家族,家族关系错综复杂,也有人在伪军做事,团结这些人,回到抗日统一战线,是我党当时的重要任务。如西党组织指派我父亲利用他沈家合法的身份回到蒲镇从事地下工作,收集情报策反有关人员。
一条通扬运河的支流,由西向东,流向东乡,河两岸长满青青的芦苇,芦苇长势茂盛,密不透风,因为战事,河上少有行船,一支队伍藏在其中难以被发现,是区中队打游击藏身最好的宿营地,天然的屏障,更是打鬼子最好的战场,这是双方坚守反击的界河,河北是解放区新四军的地盘,河南则是日伪军的地盘。
初夏的一个上午,我的叔爷爷沈成慈带着一队保安团的士兵荷枪实弹,列队在河南岸边,北岸游击队区队长我的叔爷爷沈成彬,带几位队员在身后,他隔岸喊话:成慈兄,眼下大敌在前,抗日重大,你我同为华夏子孙,江海儿女,理应精诚团结,共同抗日,保卫家乡,今天你我兄弟开诚布公,谈谈如何合作,枪口一齐对准日本鬼子,你看如何?
沈成慈回道:成彬兄弟,你有此意也好,你一人过河来,咱俩商议此事。沈成彬脱下衣裤,准备过河,队员劝道:沈队长,你不要听他的鬼话,你一人赤手空拳,到了南岸,他沈成慈翻脸,吃亏的是你。没事,我量他沈成慈良心还没给狗吃了,再说那边还有咱们的同志,沈成慈能来,说明他还是有诚意的。
沈成彬没带一人也没带枪,游过对岸,上岸抹去身上的水花,笑笑对沈成慈说道:兄弟我这赤身露体的,也可算是赤诚相见了,自家兄弟爽快,咱们兄弟好久不见,当面谈谈最好。
两人就如何协防、合作各表明了态度,达成初步意向:双方不再对立,互不侵犯,我打我的日本鬼子,你也不为鬼子卖命,残害百姓,日后双方一旦碰头撞面,各自避开,互不开火,这一协议一直延续执行到解放战争,蒲镇解放。
我父亲的策反虽未达到最终目的,但也有了好的效果,就在我父亲还想进一步策反沈成慈,形成统一抗日阵营时,不料却被朱开聪抓捕。
前一天伪保安团副官去邮局搜查信件,发现由邮局员工郑涛转收的一封信,没有落款,引起了副官的怀疑,郑涛经受不住拷打,交出沈洪煦。团长朱开聪大喜过望,以为抓到我父亲这地下党,就可以通过这个突破口一举将白蒲地区的地下党摧毁。朱开聪亲自审讯,我父亲咬紧牙关不松口,只说是你们抓错了人。朱开聪恼羞成怒,把那封信往桌面上一摔,说,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我父亲假装受到惊吓,跌倒在桌子前,借此看到信的内容,一看全是暗语:要他去过中秋节,吃饭……落款是单线联络人姜祝三的化名,他灵机一动,笑笑说,你们搞错了,这是我的恋人,叫我去她家过节,她叫徐群,你们看,这不是她的签名?不过字写得太草了,她在信封上没落款也是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父亲以此糊弄朱开聪,朱开聪自然不信,欲加严刑,副官连忙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朱长官,切莫动怒,从长计议,这沈洪煦的父亲现在在重庆国民政府财政部做事,和上面的高官交往很深,而这小子的表叔也是咱们刘桥区的区长,万一把他打坏了,不好交代。朱开聪想想也是,只得先将我父亲关押再说。
此时人在重庆的我爷爷得知儿子惹了官司,还与共产党有牵连,又气又急,这小子如此顽劣,一个学生不在学校好好学习,却所谓地投身抗日救国,这是大人们的事,你一个学生参与其中,又有何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误入歧途。心急之下,赶紧托时任刘桥区伪区长的表弟前去朱开聪那里说情,同时让家人四处打点,花些钱财,早日将儿子保释回家。
朱开聪碍于刘区长的情面,也知晓沈家在官场有一定的背景,暗里收了沈家的银两,加之此案又查无实据,顺水人情自然做了。只是,他恼怒沈洪煦实在顽固不化,还得杀杀他的锐气,让他晓得个厉害,反思反思,再关押数日。
我父亲被关押在一炮楼之内,四十天后被释放。爷爷怕儿子还不安分,随即叫家人把他送到上海妹妹身边,嘱其严加看管,督促他入学,完成学业,我爷爷一心要儿子走学而优则仕这条路,他认定这才是沈家门庭传承的文脉。我父亲此时无法与党组织联系,身不由己,去了上海。
就在爷爷为我父亲怒其不争时,让他庆幸的是次子洪焘(我二伯父)学业有成。洪焘在重庆就读南开中学至高中毕业,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大二时应征入伍,即被派往美国迈阿密海军学校学习,一九四六年学成回国。
一九四六年夏季,一行八艘军舰横渡太平洋,一片汪洋,海风阵阵,西天残阳,晚霞如血,沈洪焘身倚船舷,眼望西方,只想及早回到父亲身边,早日和兄弟姐妹相见,可军舰航速根本快不起来,因为二战刚刚结束,海面上漂浮着很多水雷,必须小心翼翼地行驶,饶是这样,还遇到多次险情,所幸无碍,军舰终于驶入吴淞口,沿长江一路西行,没有停靠上海港,洪焘依然没有能和父亲、弟弟见上一面。
军舰最终停靠南京港码头,一行人得到时任国防部长陈诚的接见,沈洪焘被分配到挹江门国民政府海军司令部当参谋,少尉军衔。谋得一官半职,当然日后也会升迁,在沈成林眼里也许尚有一丝慰藉,勉为荣宗耀祖,彰显沈氏门庭了。而沈洪焘对仕途当官却一无兴趣,他认为战争对国家人民都是灾难,他不喜欢战争,也不想参与战争,只想能学业有成,以科技报国而已。
一九四八年在被派往青岛前线,途经上海时,沈洪焘急切地想见到父亲和兄弟,他不想参与内战,和解放军开火,于是开小差,脱离了国军部队,重新入学,在上海交大学习船舶轮机专业和船舶设计与制造专业。
留在上海的二伯父未能与弟弟洪煦见上一面。我父亲已在他到上海之前赶往故乡蒲镇的途中,此时江北已在解放前夜,许多人纷纷逃向上海南行,而此时我父亲决然逆向而行,他明白此时不回家乡,更待何时,这是他能重新找到党组织的最好时机,当年的地下党领导,同志必定会公开身份,他能更方便地找到他们,离开党组织四年多了,他好想同志们啊! (上)
□沈鼎 刘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