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我想出钱让他俩包一部车去掘港,免去中途辗转摸寻甚至有可能的淋雨。或者最好走过去,帮他俩落实确定路线。
三年疫情,加上其他一些原因,车站售票窗口减少了,城际班次压缩了,有些路线大概已进行合并。我是无所谓的,难得乘一次城际公交,临窗而坐,调整到无所事事的状态,放松着,放空着,看看路上五颜六色的人,就像观看没有对白和旁白的电影。
车上有一对盲人,兄弟俩,看起来年近花甲。之前在候车室,听到其中一位向检票员打听:去掘港,怎么走?被告知:没有到掘港的直达车,乘吕四到南通的班车,通州湾下。兄弟俩用细竹竿戳着地面,一步一步,摸上检票员指点的这班车。
“弟兄两个,一个也看不见,罪过,真是罪过……”“就是说呀,你哪怕有个看得见的人带带,叫他们摸到哪儿去呢……”同车的乘客对失明的兄弟俩纷纷表示同情,然后开始讨论——通州湾那里,现在到底有没有到掘港的车?假使没有,正确的乘坐路线应当是怎样?有人认为,到时如果实在找不到,或许可以打110电话,让他们开车送一送,“残疾人嘛”。
他们确乎对自己提出的主意有几分把握,但谁也没有直接告知兄弟俩。仿佛他们使用一种语言,他俩使用另一种语言,无法对话似的。
众人七嘴八舌一番讨论后,驾驶员一锤定音:“我只晓得,今朝这两个人要上当咯!”我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但是语调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对人情世态颇有经验。那语气不能说是幸灾乐祸,也许应该理解为爱莫能助。
“这两个上了当的人”,到通州湾下车后,互相搀扶着,靠一根竹竿来回踅摸,很久很久,找不到车。天快黑了,也许还会像天气预报预报的那样下起雨来……这是很有可能的,车窗外风吹树摇,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有一瞬,我想出钱让他俩包一部车去掘港,免去中途辗转摸寻甚至有可能的淋雨。或者最好走过去,帮他俩落实确定路线。又冒出其他一些念头,如此这般,终究没有开口,也没有出钱,默默旁观同车人。
人无论处于何种境遇,到底还有手有脚,还能用语言表达欲求,即便不能,还能自我观照,用思想选择如何看待人生。与其说这种想法消除我对他人的悲悯,毋宁说让自己从对他人的悲悯中得以解脱。
众人商讨正确的乘坐路线的时候,兄弟俩端坐着,一前一后,没有开口搭讪,更没有求助。是听不懂通东方言?还是有些听懂,但没有搭讪的兴头?有人表示疑惑,“他俩能不能听到我们说话?应该能听得懂吧?”他俩也没有做出回应,就像完全听不懂一样。坐在前面那位,怔怔地望向前方,像是透过挡风玻璃,凝望不断迎面而来的初夏的路景。
我想起小时候,看到过一对开眼盲人,也是兄弟俩,也是五六十岁的样子,一个看不见,另一个看得见的用一个竹竿牵引兄弟赶路。听闻哪个村里哪户人家办红白喜事,就赶过去说利事。偶尔从门前路过,祖母就问他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祖母娘家和他俩似乎有点沾亲带故)。带路的那个笑着,说从哪里哪里来,到哪里哪里去。问的人,答的人,语气中似乎都有些许现世安稳、阡陌相逢的淡淡的欢喜。
冷冷暖暖,倏忽之间便是十年,二十年。前年,一位亲戚去世,去祭拜的途中再次遇见这对盲人兄弟,确切说是看见他俩过桥的背影,两个人,戳两根竹竿,一前一后,走着。有一瞬,我甚至怀疑,面前这对难兄难弟,就是年幼时看到的那两位。
“驾驶员师傅,我们到掘港应该怎么转乘?”最终,兄弟俩中的一人还是开口,大概他现在没了十足的把握。“不知道!”驾驶员回复得斩钉截铁。明明,之前他还有与旁人讨论如何搭乘呢。有人问他俩,通州湾到底有没有到掘港的车。弟弟说有的,之前乘过。那人似乎放了心,连连说乘过就好,乘过就好。
一车的沉默,各自的沉默里装满各自的心事。
报站声音提醒,下一站就是目的地,我站到门口等候。村庄,河流,大块的原野,高压线塔,塔上的鸟巢,悉数从眼前闪过。又闪过桥头一棵横斜的柳树。蓦然想起童年,有几个夏日,我跟随祖母走去海边的继母家,会路过这棵柳树。就是这座桥,这棵柳树。
我先下了车,愿大雨来临之前,他俩已经转乘开往目的地的汽车。
□江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