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衰弱的老父亲，还能在那块黑板上画出图画吗？他已经迷失了自己。他不仅擦掉了黑板上所有的内容，甚至连那块黑板也要丢失了。
擦黑板是我父亲晚年每天都在干的活儿。他用一只无形的时间铸成的黑板擦，不停地拭擦着黑板上的内容。当然，黑板也是无形的。虚无的黑板擦，虚无的黑板，但所擦的内容却是真实的。人们喜欢说，人生下来就是一张白纸，你可以在这张白纸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经历、行为、事件、话语、记忆）。而你到了晚年，到了最后的岁月，最新最美姑且不论，那张白纸上确实是画满了图画，那些图画把纸张挤得没有一丝空隙，很多图画甚至重叠在了一起。当然，也可以用黑板替代白纸，你所有的图画都画在那块黑板上，最后，这块黑板被投入了火炉，或者说，那些图画（经历、行为、事件、话语、记忆）被投入了火炉，变成一缕白烟，遁入空气，随风而逝。也许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父亲在生命的大限来临之前，要将黑板上的内容亲手擦掉，而不是交给火炉，只有这样，我父亲才会甘心。我父亲可能是这样想的：那些图画（经历、行为、事件、话语、记忆）是我画的，最后也应该由我来毁掉。我来到人间是一片空白，我离开人世也应该是一片空白，这样才公平，这样才无怨无悔。
我父亲先把自己擦掉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最后擦掉自己呢？我父亲迈入九旬门槛后的一天早上，他像往常那样到卫生间照镜子。我父亲是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到了晚年仍旧爱打扮，每逢出门，都要穿得挺括齐整，还老是要戴领带，所以，照镜子成了他的家常便饭。那天早上，他一直滞留在卫生间里不出来。我母亲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进卫生间找他。我母亲发现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我母亲从镜子里看到了他迷茫困惑的目光。当然，我父亲一进卫生间就照镜子了，所以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已经有了些辰光。我母亲说，你有完没完了？我父亲却迟疑地问，镜子里的老头是谁？在我父亲的眼里，镜子里的老头一脸皱纹，满头白发，由于没把假牙安上，两腮瘪成了凹坑，看上去要多丑陋有多丑陋。我母亲听我父亲这么说，并没有意识到他的一部分生命已经流失了，还以为他在故意找茬，便没好气地扔下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啊”，就去准备早餐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父亲还困惑地站在镜子前抓狂，他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从那块黑板上擦掉了；他不知道一旦擦掉，就再也找不回自己了。一直到离世，我父亲的脸上都布满了疑惑：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啊？
再比如，我儿子远远上大学那年，我父亲的认知还没出问题，就是说，他把这件大事清清楚楚记在了他的黑板上了。可是后来，他开始擦他的黑板时，把这个也擦掉了。远远假期回来，我父亲就问他，你考上大学了吗？远远有点哭笑不得，他对他的爷爷说，我考上大学已经一年了。我父亲欣喜地说，你已经是大学生啦？远远郑重地点点头。但是过了会儿，我父亲又不放心地问，你真的考上大学了？远远有点不高兴了，这种事我怎么会骗爷爷？我父亲用半信半疑的语气说，考上就好，考上就好。远远把这事告诉了我，问我爷爷怎么回事。我只好说，你爷爷正在失去一部分自我。我这种抽象的回答让远远有点迷惘，但他并没有深究，他还太年轻，有许多东西需要他深究，但这个问题不属于他深究的范畴。后来，远远每次回来，我父亲都要问他有没有考上大学。有一回，远远跟他开玩笑，没有考上啊。我父亲不安起来，拉着远远的手问，你怎么没考上啊，你要去考啊。远远笑了起来，他爷爷也跟着笑。远远的笑是因为觉得有趣，而他爷爷的笑则是傻笑。有一次，我父亲来我家吃饭。吃好饭坐在沙发上小憩，看到茶几上有个去除衣服毛球的修剪器，形状像极了电动剃须刀，便拿起来端详，目光里充满好奇，神情纯真得像个孩子。他身边坐着他的孙子远远，但他并没有问远远这是什么玩意，只是默默地拿起又放回，又拿起又放回，如是者数次。在远远看来，此刻爷爷俨然是个魔术师，这位衰老得无法再衰老的魔术师，将毛球修剪器视为某种道具，会变成什么魔术来。可是魔术师最后却把毛球修剪器贴到自己嘴唇上的花白胡须上。这一幕像锥子似的刺了我一下。我明白，我父亲已经把他的电动剃须刀从他的黑板上擦掉了。他的电动剃须刀还是他的宝贝女儿从加拿大带回来的，他一直视为珍宝，在他内心，电动剃须刀就是女儿的象征，睡觉都要放在枕头底下，可是他却把它擦掉了。毛球修剪器使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他的电动剃须刀，他便想用它来剃胡须。远远从他手里夺下了毛球修剪器，并告诉他这个东西不是电动剃须刀，它是用来干嘛的。我父亲又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态，他佯装听懂了远远的话，然后趁远远不注意又拿起毛球修剪器贴到自己的胡须上。远远又想夺下来，我在一旁说，就让爷爷权当剃须刀吧。远远打开了毛球修剪器的开关，里面的小马达嗡嗡响了起来。这响声与电动剃须刀的声音毫无二致。我父亲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种得意的东西，仿佛在说，怎么样？我没弄错吧，确实是电动剃须刀啊。日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心里就无比酸楚。我父亲把嗡嗡作响的毛球修剪器按在他的胡须上，当然，什么也没剃下来。他又试了几次，胡须仍完好如初。他只好把毛球修剪器放回了茶几，一脸的绝望和落寞。
显而易见，那块无形的黑板是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确切地说，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的，是黑板上的内容。要是你把黑板上的内容都擦掉了，那么你与这个世界就彻底失去了联系。所以，我父亲的晚年就是在与世界渐渐失去联系中度过的。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他是多么恐慌。他想重回这个世界。他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依恋和不舍。这个世界有他的儿女，有他与妻子共度的时光，有他美好的回忆，有他触摸过的物件，有他喜欢的食物，最主要的是，有他所有的只属于他的回忆。可是，怎么重回这个世界呢？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他看来这是个绝妙的办法，当然，这也是个笨拙得无法再笨拙的办法，那就是跑步。他相信，通过一次次跑步，总有一天会重回这个世界。现在，我在写下“一次次”时，内心无比心酸。我心酸的是，除了跑步，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亲爱的世界了。这是他重回这个世界的唯一的途径。他早上跑，下午跑，跑了多少“一次次”啊。可是，无论跑多少次，无论跑多久，无论跑多远，都无法重回这个世界了。重回这个世界，根本不是通过跑步，而是通过在那块黑板上画上图画（经历、行为、事件、话语、记忆），这也是回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的办法。可是我的衰弱的老父亲，还能在那块黑板上画出图画吗？他已经迷失了自己。他不仅擦掉了黑板上所有的内容，甚至连那块黑板也要丢失了。最后，他自己本身将会被一块巨大的黑板擦擦掉。所有的人最后都无法逃避这样的命运。
□刘剑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