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遥远的舅母

我姥娘再次出现在我舅母面前,我舅母大吃一惊,打死她也不相信面前的这个风烛残年,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就是当年健硕的手脚麻利的婆婆。

□刘剑波

我最初是从照片上认识舅母的。那是一张20世纪50年代拍摄的老照片,画面已经泛黄,起皱,有的地方斑驳成了空白,右下角写着:通化照相馆几个字。通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煤烟弥漫的肮脏小城,这符合所有北方小城的特征。我去的时候是寒冷的冬天,列车车厢里播放的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大约在冬季》。也正是这首歌,让我喜欢上了齐秦。正如因为《斯卡布罗集市》,我喜欢上了莎拉·布莱曼。一下车就是漫天大雪,北方以洁白和晶莹来迎接我。可是洁白掉落在大地上就成了灰色的,继而变成了浅黑,我踏着浅黑的散发着柴油气味的雪朝城市深处走去。那次我去通化是接我姥娘,而在此之前的1988年,我也去过一次,那次是在秋天。我去长春参加《作家》杂志的笔会,活动结束后顺便去通化看望舅舅和小姨。我母亲的家族就是这样,曾经平静地生活在山东高密的一个小村庄,后来被时代的巨锤敲得七零八落,像溅飞的碎片。那次我是轻松的旅行者,游玩者的轻松,其心境与后来的那次迥然不同。车站广场上挤满了拉客的中巴车,都是小两口经营,丈夫负责开车,妻子负责拉客。我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摆脱几个丰满女人的纠缠。我发现,东北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丰满,我其实是喜欢她们的,我愿意被其中的一个拉拽着,被她的身体摩挲着,感受着她异域风情般的气息,很乖顺地钻进中巴车。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至少有半个小时,我这个天涯孤旅者将沉浸在梦幻般的有着色情意味的遐想之中。我会祈祷那半个小时被无限拉长,直至永远。但事实上我对那些俗艳的女人厌恶极了,不为别的,只为了清静,我渴望一个人背着行李,孤独地走向位于城市深处的舅舅家,那地方偏僻,荒凉,类似于城郊接合部,单从“×道沟”这个地名就可知晓。

是的,孤独,我是多么喜欢“孤独”这个词,我姥娘终其一生都是孤独的,我要与她的孤独相呼应,我要成为她孤独的另一个侧面,而在20世纪50年代,我姥娘来通化看他儿子,也是一个人孤独地从火车站去“×道沟”她儿子家的。我希望我的脚印能与她的重叠在一起,尽管她的脚印很小。我希望在去往舅舅家的路上能与她多年前的身影重逢。那年她才五十出头,因为长年做农活,她健壮,挺拔,充满活力,甘于被生活欺骗。那张老照片正是我姥娘在通化逗留期间拍摄的。那个时代,拍照片都是在照相馆进行的,全国都是如此。而全国所有的大小照相馆都备有各种布质或木质背景,内容无一例外都是祖国的名胜风景。你在内蒙古大草原背景前拍照,别人还以为你真去了内蒙古。那时,七亿中国人民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留个影,所以全国的所有照相馆都备有北京天安门广场的背景。但是我姥娘那次在通化拍的那张照片,背景是靖宇公园,一看就知道是在通化。我姥娘一定在为到底选北京天安门广场,还是选择靖宇公园而费尽踌躇,犹豫不决,最后,她选择了后者。她也许觉得后者更能体现照片的纪念意义。我姥娘四十岁那年就寄居江苏的大女儿家了,带孩子,操持家务,既当厨娘,又是家庭主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早就把大女儿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她就这样被生活欺骗了几十年。她觉得她到通化儿子家,是来做客的,小住几日还是要回江苏的家的。两地关山阻隔,路途遥远,她可能再也不会来了,所以她想拍一张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带回去。那是一张她与刚结婚的儿子、儿媳的合影。我舅母那时很年轻,留短发,圆脸,眉眼妩媚,腼腆,温柔,善良,端庄,待她婆婆亲如母亲。这一切给我姥娘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而这种十分美好的印象凝固在了我姥娘的脑海里,抵御了时间的侵蚀而保存完好。这是她甘愿受生活欺骗的又一个佐证。

时间来到了20世纪90年代。从50年代到90年代,倏忽就过去了,仿佛中间一点铺垫都没有。我姥娘再次出现在我舅母面前,我舅母大吃一惊,打死她也不相信面前的这个风烛残年,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就是当年健硕的手脚麻利的婆婆。而我姥娘也认不出她的儿媳了,她问自己,这个臃肿、黧黑、粗糙、皱纹满脸的中年女人是谁啊?我姥娘是被当成一只球被踢到我舅母面前来的,而射球手就是她的大姑子和大姑夫。江苏与通化之间是一个辽阔的球场,全世界没有一个球场比这个球场更辽阔的了。那年我姥娘年近九十,而在此之前,我父母就被她的养老问题折磨得寝食难安。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推给她儿子。母亲要由儿子养老送终,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它堂而皇之,谁都无法否认。虽然故土难离——对我姥娘而言,她的故土就是江苏一个叫如东的地方,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叫长沙的小镇——但我姥娘一想到她善良温柔的儿媳,内心是妥帖的,她在被踢向通化的途中,不断地想象着未来的孙子绕膝、儿子恭敬、媳妇孝顺的美好图景。再没有比我舅母更冤的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过“我比窦娥还冤”的话。在时隔多年见到她白发苍苍的婆婆时,她冤屈得号啕大哭。她和丈夫很早就下岗了,要抚养三个孩子,经济拮据,开门七件事,没有一件事不要用钱。那时有了彩色照片,我弟弟给舅舅寄了几张家居彩照。我舅舅收到时说,寄几张钞票来就好了。无奈之下开了个小卖部,生意却不景气,二儿子又因为犯事蹲了监狱,艰辛的生活像只拳头,今天打在我舅母胃上,明天打在她腰上,后天又击在她胸骨上,她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这几十年一步步挨过来,婆婆却一天忙都没帮上,而在垂垂老矣时又从天而降,要她抚养照顾,天理何在?邻居跟她拉呱,你婆婆来啦?她不是我婆婆,我舅母没好气地说,我不认识这个老太。对方问,你不认识怎么会在你家里呢?我舅母叹了口气,是我捡来的。

磕磕碰碰的日子开始了。我姥娘不怕过苦日子,她过的苦日子太多了,日子再苦,也有快乐的时候。我姥娘最怕别人给她甩脸子,而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她的儿媳,算得上至亲。端饭给她的时候,是摔到她面前的,饭碗来到她面前时,讥讽也来到了她面前。我姥娘不识字,是那种旧时代头脑简单的女人,她不明白,是什么让她曾经的儿媳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忽略了她的儿媳饱受过苦难,她至死都不会理解。

苦难不会使人变得高尚,只会让人变得卑俗,变得恶劣,变得粗鄙,充满了恶行。我舅母总和她丈夫吵架,她觉得要是丈夫硬气一点,这个老太就不会来到她家中。我不能做冤大头,她说要是这个老太帮过我,为我分担过家务,我会善待她,而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我不能做冤大头。有一次吃饭时,两个人又吵架,这个被捡来的老太试图劝解,我舅母一怒之下把饭桌掀了,碗碟飞得到处都是。我姥娘吓得跪在地上求儿媳,她说,兰英,行行好,别吵了,俺给你跪下了。当时的目击者是我小姨,她是在1963年成为通化市居民的。那是让我心碎的一幕,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心头。我舅母最后未得到善终,她有三个儿子,最后却孤独地病死在养老院。

2023-10-2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2618.html 1 3 遥远的舅母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