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吵闹的书房

□刘剑波

我相信,我书房的吵闹声一开始也是零星的嘀咕声唠叨声之类,慢慢地,像传染病似的,嘀咕声唠叨声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就成了吵闹声。

我被书房里的吵闹声折磨得苦不堪言。吵闹声由两部分组成:一是书籍与书籍之间的无休无止的吵闹,二是书籍跟我之间的吵闹。吵闹声有时清脆,有时嘶哑,有时节奏明快,有时又很拖沓,有时语气恶毒,有时又极尽温和,有时语调饱含着哀求,有时又像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种。尽管我被这些吵闹声搅得心烦意乱,但还是耐着性子厘清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我的书房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建立起来的,但严格说来那只是个雏形。最初的书房其实是一只纸箱子,买来或顺来的书就丢在里面。纸箱慢慢膨胀起来。我总是改不了将书顺回家的恶习,这也是我人生堕落的开始。印象最深的是顺走H县教师进修学校图书室的书。我去那所学校进修才二十郎当岁,而年轻时的经历是最让人难忘的。我去那所学校是进修英语,也正是在那时我对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与我认识一个叫阿琪的女孩子有关,关于这一点有机会再慢慢道来。

我常去学校的图书室借书,逾期也不还。有一次,图书管理员忍无可忍,追着我索要。我知道图书管理员嗜酒如命,他的办公桌上正常摆着敞着口的酒瓶,图书室总是氤氲着一股酒香,有时他会醉倒在某个书架的旮旯里,鼾声如雷。我把其他的书都还掉了,但是《武松》(上下册)我无论如何舍不得还回去,我觉得要是还回去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武松》是王少堂的扬州评话,我在少年时代读过无数遍,那是我母亲从她的工作单位县人民医院图书室顺回来的,看来我顺书的毛病是继承我母亲的,有其母必有其子乎?那本《武松》也是上下两册,书的装帧设计者别出心裁,用老虎皮图片做封面,由于制作精良,摸上去毛茸茸的,与真虎皮毫无二致,这本书当年在小镇引起过轰动,来我家一睹《武松》的人趋之若鹜,我家小院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用“老虎皮”替代了书名。以往,小镇人见了面,都以“吃过了吗”打招呼,现在则改成“见过老虎皮了吗”。后者更像是一种接头暗号。由于《武松》被太多的人传阅,书页残缺不齐,像被老鼠啃过,而封面早已不翼而飞,所幸还剩一把尸骨。所以,当我从H县教师进修学校图书室的书架上发现再版的《武松》时,简直是喜之若狂,我有种抱得美人归的感觉,我只希望这个美人永远被我占有。可是,图书管理员一直在等我归还《武松》。有案可稽,我无处可逃。有天晚上,我拎了一桶黄酒和一包猪头肉过去。图书管理员像会吸烟的人被人家敬烟那样,一边说“不要不要”,一边伸手接了过去。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此后,图书管理员再也不提《武松》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凝聚着昔日时光的《武松》,我一直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要是H县教师进修学校在今天突然想起此事要召回它的话,我当完璧归赵,亲手送还。

那只纸箱很快就被装满了,我请做木匠的高中同学李卫泉打了个小书架,搁在墙角里。纸箱里的书被转移到书架上,还有一格空着。但随着我不断购书,那空着的一格也被塞满了。于是我淘来一个旧书架,容量有小书架的几倍,但是这个书架也渐渐被摆满了。不久,旧书架的边上又多出一个旧书架,我买来的书又有了容身之处。屋子的狭小空间再也不允许有第三个书架了,新买来的书只好往上堆了,最后一直堆到了屋梁,让人有危如累卵之感,晚上总是胆战心惊地入睡,总是做被埋在书堆无法动弹的梦。直到在宾东安家,才有了严格意义上的书房。我变得有恃无恐,隔三岔五买书,买回来就往书房里一扔,到后来完全能开个书店了。其实,我书房的吵闹声并非一下子就出现的,肯定有个过程。就像是你听到的歌声,一开始是一两人在哼唱,很快有几个人加入进来了,再后来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了,最后就变成了大合唱。我相信,我书房的吵闹声一开始也是零星的嘀咕声唠叨声之类,慢慢地,像传染病似的,嘀咕声唠叨声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就成了吵闹声。

当然,最初的时候我并未在意,而后来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形势已经很严重了。书籍与书籍之间的吵闹声,是因为它们太拥挤了,把彼此都挤疼了,挤得僵硬了,挤得喘不过气来了。你能不能稍微离我远点啊?这话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你再挤我都快变成鱼干了。这都怪我,它们的主人,我总想最大限度地利用书架,所以我总是把书往死里塞,书架的隔板承重太多已经弯下来了。其次,几乎每本书都嚷着自己是先来到书架上的,为了要争宠争地位,也为了先声夺人,倚老卖老,因为彼此不服而吵个不停。它们与我的争吵,主要在于责怪我太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了,对我充满了怨恨。它们在某一点上取得了共识,即“你既买回来,为什么又把我们丢弃一旁?”“你究竟是为了读书而买书的,还是为了买书而买书的?”在这种吵闹面前我往往哑口无语,事实也确是如此。有很多女人看到新衣服心里就痒痒,但买回来只是往衣橱一挂,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待到再想起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了,新衣成了旧服,当时流行的式样成了隔日黄花,顺手就送给了别人。我买书也是这样的情形,说来惭愧,书房里半数以上的书,都被搁在书架上积满了灰尘。我太对不起这些书了,也对不起自己,于是我开始在书架前流连忘返。那些书大声喊着,抚摸我,抚摸我,快抚摸我!我拿起一本抚摸起来,却引来其他书籍的妒忌,于是吵得更凶了。而被我抚摸的那本书也很不满,大声嚷嚷着,不要用手来抚摸我,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视线。让我左右为难的是,我不知道从哪本书开始用视线抚摸,因为几乎所有的书都在喊“我是先来的”。喊得最厉害的是《武松》:各位,你们都别争了,我在1982年就到达主人手中了,你们谁都没有我的资格老,所以,主人应该先从抚摸(用视线)我开始。可是《大卫·科波菲尔》不服了,它说,1980年主人就触摸了我,当时我正躺在苴镇新华书店的书柜里,我像敝屣一样无人注目。有一天,我看到主人进来了,他那时像大卫·科波菲尔一样,是个翩翩少年。因为我很沉重,他抱起了我,我嗅到了他身上的书生气息,我一阵欣喜,我终于等来了我要等的人。他是把我放在书包里带回家的,说来羞愧,我那时身价太低了,主人只花了一元五角就把我赎回了。他把我放在他书包里,书包系在自行车龙头上,一路上我饱受颠簸之苦。主人还用铅笔在扉页上写了“某年某月在某处购得此书”,由于太用力,我被笔头戳得很疼。我一直被搁在书房角落里,我一直期待着主人能阅读我,我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所以主人无论如何要先读我。但是,《红旗插上大门岛》有力地反驳了《大卫·科波菲尔》,它吵着说,我在20世纪70年代就陪伴主人了。

我承认它说得对,《红旗插上大门岛》最初出现在我父亲手上,后来又被我占有了。就这样,我每天都被这些吵闹声包围着,但我很享受,至少,我不再寂寞了。一个有吵闹声的书房才是真正的书房。

2023-11-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4063.html 1 3 吵闹的书房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