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彼岸花开又一年

□江徐

北面有一片林地,去过几回,都不是秋天,所以没有看到过彼岸花。但我有一份强烈的直觉。今晨去到那里,乍然瞧见彼岸花,几乎要哭出声来。

从远方归来,回到幼年生活的地方,见众人忙碌,像在办婚丧嫁娶的事,父亲也在,唯独不见奶奶。一位亲戚让我晚上住她家,母亲已把我的换洗衣物放在那里。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几天仰看流云,想着,九月了,彼岸花快开了。梦境,将人的心思拐弯抹角柳暗花明地表达了出来。

初秋,晚霞如火如荼,连同车窗外的街景逶迤后退。想起岁月悠悠,遥望满天红霞,心里冒出一念:那些往生的灵魂,终将化为霞光云烟。最近重温电视剧《上海往事》,1995年中秋前夕,张爱玲独自躺在行军床上,似乎累了,也困了,在睡神而非死神的召唤下,闭上的眼眸再没睁开。电视上是这样。

真希望自己像张爱玲那样,在睡梦中结束这一生。我不要激烈的死亡,像母亲那样。九月初,天气依然炎热,躺在小镇医院的手术台上,直至气血耗尽。又想当死亡来临时,自己能够抓住机会清醒地直视它,感受它,亲证它到底是怎样一个过程。

很少想起母亲,每次想起的时候,准确说来其实是遐想、幻想、联想。没有看见过的人事,不会出现在梦中。从未梦见过母亲,偶尔一两次,依稀梦见过年时摆放在柜面上的遗像,那也只是日常生活中见过的意象,并非母亲。今年做过三次关于“母亲”的梦。一次,看见奇异天象后死里逃生,当黑夜散尽,我朝东北方向的朝霞喊出一声“妈妈”,梦里也为之热泪盈眶。另一次,在别人办公室听歌,听到《远方的寂静》,对方说,就像被妈妈抱着。还有一次,就是上文提及的情形。梦来梦去,所梦终是己心。

小时候听祖父讲故事,说一户人家的女儿离家多年,音讯全失,家人认为她已离开人世,终于不再盼望。就在为她办丧事那天,她竟千里迢迢地归来,似乎还带回一个孩子,真是意料之外的花好月圆。我听了,以为人世真有起死回生这回事,又朦朦胧胧地暗自思忖——说不定哪一天,快吃饭的时间,烟囱里冒着烟呢,一个女人远道归来,她得绕过路边开花的木槿,方能看见她的笑脸。还没看见人时,她大概就会呼唤,声音里带着欢欣——小琴,我回来啦!会是这样吗?

人生如梦,所谓白日梦,大抵就像我年幼时的痴心。那排木槿也并非在门前,却是长在屋后。但我没有忧伤,亦无哀愁,一刹知道自己在做梦,一刹忘了自己在做梦。那时下雨打雷天,问那云团上有什么,大人说是孙悟空观音娘娘那帮神仙,我就信了。是从哪一天开始,不再相信那些故事的呢?以至于到来后怀疑一切,庄子、佛陀这二位有时都要引起我的将信将疑。

某一天起,生死之事也再难激起我的泣涕,却常常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轻易流泪。书里的悲欢离合、故事里小男孩乖张背后的孤独、喜剧电影中的辛酸、老歌,都会让我流泪。写下这些文字时,眼泪同样静静流淌。但心里没有哀伤,亦无哀愁。小学早读课上,同学们唱着“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而我泪眼婆娑,像独自站在大雾中,嘴巴跟着一张一翕却不敢发出声音,怕一出声就会引来大雨滂沱。想起童年这一幕,觉得恍如隔世。那种碰不得的脆弱感,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可憎。

每年秋天,第一次闻到桂花香总想哭,并无忧伤,亦无哀愁,纯粹想痛哭一场。每一次流泪,觉得泪水在清洁着我,安抚着我,滋养着我。时间的激流不会从我身上流过,就算会,总要比流经别处时放慢速度。有时生出这种妄念,却忘了诘问自己一句所凭为何。

世人将摆脱轮回视为修行的至高境界,从不扪心自问,那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的结果?张爱玲多次在文章里表达过一个意思:她不要跳出轮回,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明知生命是苦,像袍子上充满跳蚤那样,充满着咬嗫性的烦恼,她还是恋着爱着生命这袭华美的袍。

北面有一片林地,去过几回,都不是秋天,所以没有看到过彼岸花。但我有一份强烈的直觉。今晨去到那里,乍然瞧见彼岸花,几乎要哭出声来。因为无虞的直觉?差点错过花期?还是因为她萎谢的样子不忍逼视,却仍留一两支执意开在无人的角落?

2023-11-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4064.html 1 3 彼岸花开又一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