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如皋人爱花成癖，不论在高楼的栏杆上，在水流的石阶前，在小小的庭院里，在整洁的小路旁，都摆上了盆景和栽上了花树。”1985年，老作家碧野杖履于如皋古邑，优游于花前树下，撰下《如皋好》，留此佳句。五针松、雀舌罗汉、黄金雀、麒麟角等如派盆景，也成为这位老作家“笔尖下的流年”——见诸文中，回味无穷。
六月雪
碧野来如那年，我才六七岁，未曾有幸一睹碧老风采，不过他描述的如皋情景，正是我念念不忘的儿时光景。彼时的皋城，两条璎珞似的内外城河，静静地流淌着。河畔水边，小桥弯弯，古巷悠悠。石板路旁、闼子门前，总有人家门前屋后摆放些许花草、盆栽。有回初春，我踱步去明末名士冒辟疆的别业——水绘园。行至东大街的老巷中，看见一面灰墙上有一扇木窗，圆圆的窗棂中间映着秀发般的影子，仿佛一幅团扇小品。靠近一瞥，临窗有个盆景：冰裂纹仿汝瓷长瓶中，一棵小树立于青苔上，枝丫弯曲，枝叶繁茂。墨绿的叶、翠绿的苔、青绿的瓶——满目春天一盆绿。“喜欢吧！”屋子里的老人瞧见驻足窗外的我，淡淡笑道：“这是盆‘六月雪’。”我向老人投去艳羡的目光，又轻轻地摇摇头，不解其言。他说夏日再来。
如约而至，那棵小树枝上早已绽满白色小花，仿佛雪缀青山，煞是美妙。顾名思义，“六月雪”由此而来。老人津津有味地讲起了《窦娥冤》：“‘六月雪’这个名字兴许不吉利，但是炎炎夏日，有此皑皑白雪，一片清凉，几许清香，沁人心脾，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他的慧语，久久萦绕在我耳畔。嗣后，我对盆景情有独钟，还有幸结识同邑盆景名师花汉民老人。
一双榆
花老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的盆景数获国际大奖，其中一盆雀梅荣获1990年日本国际花卉博览会优秀金奖。书法家赵朴初获悉后，欣然提笔，写下“饱览人间春色”。作为名噪一时的盆景专家，花老始终保持乡土本色。无论海外讲学，还是接受采访，他总是说一口浓浓的如皋话。谈及盆景文化，花老的幽默话语中不乏自谦成分：“不就是讲讲经，嚼嚼蛆（闲谈，乱说）。”正是从他地道的如皋话中，我才对家乡盆景的悠久历史略有了解。
如派盆景为全国盆景艺术七大流派之一，始于两宋，延于元明，兴于清民，直至今日，通过世代相传“巧绑巧扎，细剪细修”的技艺，形成造型规整，古朴典雅的特色。1949年之前，如皋还兴起花木产业——南门外王家巷中的数百户人家，就靠莳种花木谋生。南京中山陵的不少花木盆景，就源自王家巷。
培育盆景的如皋人，着实不易。花老感慨：家乡位于苏中，一马平川，无山无丘，难寻充满野趣的上等盆景粗坯。他早年行医，每逢休息，便踏个自行车，带上干粮，远行至如东、南通各处，寻觅粗坯。某年寒冬，他于运盐河畔瞧见一株外有空洞的小榆桩，欣喜不已。他顾不上疲惫，操上小锹，匆匆奔去，不想脚下一跐，连人带锹差点滚入冰水中。
谁言花老痴，更有痴榆人。旧时有位如皋人下江南，无意发现江阴城堞上有株“老榆桩”，盘根错节，不失为一等一的盆景坯料。只是榆桩高高在上，他无可奈何，于是先回如皋，备足银两，雇舟泊于城下三个多月，付出重金聘请高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掘取老榆木。老榆木到如后，置于明代陶盆“癞宝沙”中，又经名匠修剪，主干横卧如云如峦，旁枝侧起如松如岩：远望近赏，山林逸趣，跃然盆中。一双榆木桩，如皋人对盆景的痴情可见一斑。
两弯半
我寓居奥克兰近十年，其间，常去“朗素园”坐坐。那里是陈朗、周素子伉俪的书斋，桌上惯有一盆青草，绿意盎然。陈先生是戏剧家、诗人，周老师是词人、作家。陈先生喜爱冒辟疆的名作《影梅庵忆语》，撰有《海盐杂咏》：“色香味俱影梅庵，忆语犹堪细细谙。”周老师曾是《风景名胜》杂志创办人、副编审，故而喜好园艺。她的受业师周采泉先生又与冒辟疆族裔冒效鲁是友人。陈先生向我揄扬冒辟疆的癖好雅兴——购入孙氏秘不示人的如派盆景20余盆，横列几上，静静观赏。周老师更有感叹：“早年编写旅游期刊，我踏遍江南、安徽的园林，遗憾一直未去如皋，希望有生之年去看看水绘园，还有如派盆景。”
她的话，我铭记在心。2010年冬，我回乡过年，恰逢周老师归国省亲，我请她来如一游。走进园中园——水绘园中的盆景园，年过古稀的周老师兴致很高。园外冬景萧疏，园内春意满满，黄杨、古柏树、罗汉松等，盆景比邻，姿态各异。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高大俊美的如派盆景代表作——“两弯半”罗汉松。主干倾倒向前，弯曲向上，两个大弯再添半个小弯，仿佛美人侧身蹁跹起舞，“两弯半”的美名，可想而知。主干顶端针叶，郁郁葱葱，宛如团团祥云，下部根系裸露，又如纤纤玉足。再观中部枝干左右对称，枝繁叶茂，我脱口而出：“左顾右盼两弯半，云头雨足美人腰。”“如皋盆景，名不虚传。”周老师不禁叹道。我又满脸自豪地说起“两弯半”等如派盆景多次被运往北京，装点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她伫立片刻，凝望“两弯半”，挥起衣袖，轻轻吟唱起新作《游冒氏水绘园》：
水绘有园仗导游，如皋风物羡从前。洋楼环立围四面，盆景宛然看一廛……
2014年，我已回乡定居，周老师仍不忘如皋盆景，她寄赠多份名人手迹给我。其中一份是郑逸梅信札及手稿《缅怀园艺家周瘦鹃》。我收之有愧，她打来电话，以示安慰：“这份手稿是我编辑《风景名胜》时留下的，庋藏几近三十年。如皋是闻名遐迩的花木之乡，周瘦鹃先生是你们江苏的盆栽大家。你很像郑老，爱谈掌故。手稿赠你，是很合适的。”去年，巧在又是冬令，周老师不幸客逝奥克兰。噩耗传来，我翻出郑氏手泽，眼前浮现出周老师在盆景园中即兴吟诗的文人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