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留种的那些事(小说)

□田耀东

早先的乡下没有种子店,种子都是自己留。偶然缺个一两样,外甥向娘舅讨,三婶去二伯家里找,或去陆佬佬摊头上淘摸。

卖种子的陆佬佬是男人,却长个老太太的脸。早晨蹲在菜市场门口,面前放几十只碗口粗的老布袋,袋口翻卷敞开,长牌般的方纸条上写着种子的名称。陆佬佬很是认识几个字的,菜瓜写采瓜,南瓜画得像磨盘,端端正正,有方有圆。

清明前卖瓜种和豆种:冬西南北瓜,甜瓜苦瓜菜瓜,丝瓜黄瓜金瓜葫芦瓜,茄子番茄辣椒……

黄豆有六月白七月白豌豆黄,还有黑豆青豆花斑豆……

豇豆有盘香豇长豇豆。盘香豇有红的、有青的。长豇豆像面条,青的白的任你挑。——老豇豆就在旁边,让你看样品。

肉扁豆有红的青的白的。有猪耳朵扁羊耳朵扁,听到名字就想到猪头肉,想到羊头汤。还有硬壳白扁豆和洋扁豆。

每个种子都有亲兄弟:西瓜有红瓤黄瓤,甜瓜有糖家甜头青皮青肉,还有十轮瓜水梨瓜牛角瓜……

南瓜有磨盘瓜枕头瓜,碗口大的小南瓜漂亮得像花儿,没有几个人买。

吃饱了撑的,好看有什么用,能吃饱肚子吗?

陆佬佬说,你娶媳妇为啥拣好看的?

立秋前卖菜种:黄芽菜江阴菜五月青,芹菜香菜荠菜,菠菜芥菜雪里蕻……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去年买你的芥菜怎么变成了雪里蕻?

陆佬佬脸上红了一红。

这……拿错袋了,雪里蕻卖得贵呢,这回,我送一包给你,拿去!拿去!小意思。

陆佬佬是很讲信用的。卖种子不用秤,用勺子和调羹计量。一勺子三毛,一调羹两毛。用旧报纸包,或从他儿子的练习本撕下一张,包好用钢草丝捆扎。报纸上有抓革命促生产,练习本上有老师用红笔打的大叉叉。

韭菜籽并不摊开卖,有人问了才拿出来。

陆佬佬,你几个儿子?

陆佬佬伸出五根手指头。

噢,怪不得,韭菜籽吃得多。

陆佬佬张了张瘪嘴,扭过脸去。

偌大的菜市场,只有陆佬佬一个卖种子的,生意并不好。种子为啥要买呢?花这个冤枉钱。哪有自己留的放心,留种都是有讲究的。

青皮茄子开紫花,开白花的茄皮就老了。头只茄子要剪掉——茄树还没发育好。挑颀长青嫩的,通风透光地边的,第二只紫花茄子留下做种。茄种长大碰到土了,把土拨掉垫上麦草防烂,茄种要长到金黄才能收摘,十月怀胎,早一天都不行。

茄子虫多病多,涝年宜稀植,旱年宜密植,枯萎病死起来一大片,留种要东一棵西一棵,要多留几个。留种的茄树像村里生娃的女人,都是有计划的。

只有丝瓜种最好留了。早先躺在猪圈瓦楞里的那根不要去碰它,后来挂下来的尽管随便吃。浓霜降后的一夜间,丝瓜藤全部枯萎,瓦楞里、草傍里、老榆树的枯枝上,会露出干瘪的丝瓜络。

挑长大直挺的,留下黑籽做种。短小弯曲的丝瓜络衬鞋底、做抹布,可省下布票。丝瓜络黄白柔软,去药店卖钱,买铅笔簿子。

倾倒丝瓜籽的地方,春天会长出许多狗屎丝瓜秧,缠在竹枝上,爬到芦苇上,冷不防就挂下又短又小的野丝瓜。难得也有漂亮的长丝瓜,结瓜时间总是比留种的迟。

第二朵南瓜的雌花开了,小汤圆般的青南瓜头上顶着金黄的小喇叭,开放在早晨的霞光里。祖母挑一朵漂亮的雄花剥去花瓣,把雄蕊插在雌蕊里,我问这是干什么?祖母凶巴巴地说,一边去,又踏坏瓜藤了。

那只授粉的南瓜长到磨盘大,果肉鲜红,籽粒饱满。总是希望瓜籽越多越好,偷几粒晾在窗台上的瓜籽放灶灰里烘吃。祖母在我头顶爆个毛栗子骂道:明年不吃瓜啦!

黄瓜种也要留头藤瓜,任何瓜种都要留头藤瓜,明年才能结瓜早。

吃到好的甜瓜就留下瓜籽。灶肚里抓一把草木灰拍成灰饼子,啪的一声贴在灶屋的后墙上,清明那天剥下来种下去。糖家甜头贴成圆的,牛角瓜贴成尖的,一点都不会搞错。

灶屋白灰的后墙像祖母拔罐的脊背,一年到头被灶灰饼子烙得雾蒙蒙的。

水生吃到好瓜就到处说,慷慨地送给大家品尝。你有好瓜也休想瞒他。月亮底下,咔嚓,把你的瓜肉吃掉,瓜籽带走留种,小瓜卵子被他踏坏不少。

玉米是主粮,更要讲究。个头饱满,籽粒深密,粉糯爽口。老牛牙,白珍珠,花斑糯……凡是好吃又高产的,全都留下做种。撕开棒子皮,一串串挂在屋檐下,老鼠只能眼巴巴地望望它。

称作老牛牙的黄玉米又香又爽口,一个棒子七寸长,做成冷饭仍软糯,后来就不见了。留种的玉米用手工剥籽,去掉两头留中间,胚芽齐全,粒粒饱满。

留种的蚕豆、黄豆要挑拣,无虫蛀、无黑斑、表皮完整无损,一点也马虎不得。挑下的瘪豆、蛀豆子调豆腐、换粉丝,等到烧经作饷敬祖宗或过年时大吃大喝。

家家都有种子柜。瓶瓶罐罐、大包小包、旧信封、小布袋分装。识字的,写上字,不识字的,做上记号:六月白画六条线,加一条就是七月白。芥菜籽和雪里蕻一样面孔,长成就不同。雪里蕻画朵雪花,用孙子的蜡笔。

棉花挑选中秋后的旺季花轨籽留种。几年后枯萎病大发,棉株成片死亡,棉种就去良种场购买。产量提高,病虫害少。

说起来,那是生产队期间唯一用钱买的种子。

陆佬佬卖种子还卖秧头。秧头用箩筐挑出来,一棵茄秧一朵泥球,一棵瓜秧一朵泥球。

陆佬佬说,几年瓜秧卖下来,把我自留地的肥泥都卖掉了,还是卖种子好。

陆佬佬第五个儿子也长老太太的脸,讨老婆那天还歪头流涎,娶了个整天傻笑的媳妇。

圆房前,陆佬佬把小五子送去结扎了。有人问他如何舍得?

他说,我卖了几十年种子和秧头,连这个都不懂就白活了,这个种,万万不能留。

陆佬佬四个儿子现在都开种子店,个个都长得不像老太太,个个生意做得很兴旺。

乡下人种地,都去种子店买种子、买化肥、买农药。没有谁留种子,没有多少人养羊养猪,化肥一撒,除草剂一打,又快又干净又省力。

种子店种子长出的粮食和蔬菜产量高,抗病能力强,就是不能留种。把留的再种,长出的都是歪瓜裂枣或只长藤不长果。

陆佬佬愤愤地骂儿子,你们卖的什么种子呀?绝子绝孙耶!不能留种还叫种子吗?哪像我当年……

陆佬佬四个儿子的种子店都很忙,叫陆佬佬去帮忙,陆佬佬都不去,带小五子在家里卖种子,卖秧头。

小五子吃到好瓜把瓜籽吐出来留种,吃到好吃的煮熟的青玉米吐出来留种,陆佬佬就悄悄地留下瓜籽,把煮熟的青玉米扔掉,却满心欢喜地想,看来,继承我“事业”的,还有小五子呢。

但终究买秧头的人越来越少,更没人买他的种子了。

种子店卖的都是高科技,一斤黄玉米种子要三十元,不好吃不打紧,不能留种也不打紧,黄玉米都是做饲料喂鸡喂猪,产量高,生长期短,玉米根根精神,田间碧绿一片。自留的种子很多都失传了,传下的也争不过店里的,陆佬佬再心痛也没有用。

陆佬佬临走前躺在床上,都是小五子夫妻俩端汤端水,虽然炒青菜放糖不放盐,总算是热汤热水有热饭吃。小五子的四个哥哥回家看一眼就忙自己的事业去了,他们是真的忙,闲的只有小五子两口子。

小五子去卖瓜秧,分不清南瓜秧和冬瓜秧,挖好拿到陆佬佬床前叫陆佬佬教。陆佬佬知道他搞不懂,流着眼泪说,好瓜甭瓜,谁也说不清,有时甭瓜倒是最甜的,别问!卖去吧,识货的人还是有的。

陆佬佬临走前把钱全部留给小五子,也就薄薄的几十张。小五子说,我会卖种子,卖秧头,钱又不好吃,又不能留种,要他干什么?

陆佬佬说,唉!……留种……留种……我留了一辈子种,最对不住的就是你……还没说完,腿一伸,头一歪,两滴老泪留在眼角中。

2023-12-0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6804.html 1 3 留种的那些事(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