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

我的大姑，一个一辈子没跨出过如皋地界的普通家庭妇女，人老实得跟泥土似的，过日子生怕树叶掉下来打破头。想不到这么一个平凡人居然还有几件不平凡事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

大姑作为我奶奶的小棉袄是称职的。奶奶走后，大姑做我爷爷的跟屁虫也是优秀的。

爷爷是吃水烟的，老人家接连打哈欠烟瘾上来了，大姑连忙去拿火纸卷媒子，一根长长的纸媒子够祖父吃几台烟。奶奶说过：“家里纸媒子卷得好，大丫头数头牌，不紧不松，一吹就着。”我见过大姑小学手工作业，那里有剪纸、折纸，特别是“织锦”，大姑的手本来就巧！

自从郑板桥给如皋侄子题了两句诗：“白盐青菜粯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如皋人吃天水茶越发吃出了自信和自豪。我爷爷天天早晨头等大事就是一杯天水茶，大姑烧好了送过去。爷爷端起来用嘴唇抿这么一小口，咂咂，过会儿再抿这么一小口，咂咂。点点头，仿佛这茶水里真有什么乾坤大学问似的。当年城里家家走廊上都有大水缸贮藏天水，有天水就有孑孓（蚊子的幼虫），我们叫它跟斗虫，为了保证家里吃的天水纯净，捞跟斗虫就成了大姑的日常功课。大姑把旧袜子洗干净缝成漏斗形的小网，我看见她一有时间就伏在水缸边上捞跟斗虫，大姑从不一个人出去玩，也没有闺蜜来找她说悄悄话。大姑出嫁后，捞跟斗虫的接力棒就交到我手上，但我做不到她那么听话，也没有她那么细心、耐心。

这是有一年除夕。年关年关，真是过年如过关哪，家里喝糁儿粥都难以为继了，蒸馒头、划米糕、炒素菜是别人家的事。所谓炒素菜就是把水芹菜、大蒜叶、百叶丝、黑木耳、胡萝卜丝、金针菇等七八样不嫌少，十几样不嫌多，混合在一起的一种和菜，看起来色彩鲜亮，吃起来味道丰富，是城里人家过大年的习俗。母亲的旧货摊生意冷清，家里过年锅不动、瓢不响的，不知怎的这情况被住在南门的大姑知道了。除夕这天，大姑捧了个布包来了，营养不良的脸上笑嘻嘻的：“尝尝，尝尝，不多不多。”边说边打开布包露出用三横碗装满的素菜直送到爷爷面前。大姑知道她老爸好这一口，少了这一口就感到没过年似的。我看见爷爷艰难地笑了一下，浑浊的眼里盈满清泪。

这碗素菜我们家从除夕吃到正月初五才吃完。因为我们听说大姑卖掉自己正在用的一只锡汤婆子才换来这一点年味。

这个年，连我这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都感到过得冷飕飕的。我耳朵里总是听见爷爷的话：“大丫头生来冷骨头，是冻死鬼投的胎，没有汤婆子难熬啊……”

二

1964年，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年头给了我一个爱人，年尾又给了我一个千金，但幸运的是孩子断奶不久就被大姑接过去了。此刻大姑的三个儿女两个进厂，一个下乡插队，我的大女儿就成了姑奶奶的小尾巴，在她家快乐地度过童年时光。

大姑是很爱孩子的。大女儿从小就是个“能豆儿”，四五岁就抢着替姑奶奶洗手绢、抹桌子，五岁时一次上街打酱油，酱油打回来了，人哭成了猫儿脸，原来找回零头三元钱丢了。我眼珠才一瞪，大姑一把就把孩子拉了过去朝我开火：“不就是三块钱么，不哭不哭！有几个五岁的娃儿能上街买这买那的？别吓坏孩子，吓坏了孩子害她一辈子！”我这个当爸的反而成了被告似的。

大姑闲时喜欢坐在门口石鼓上卖呆，对面益人桥上车来人往便是她眼中的风景。我的大女儿就在门口两边空地上玩耍，空地上长了不少树，爬树玩就成了孩子喜欢的游戏。一次我去看她，她在树上远远地先看见了我，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跑过来：“爸爸，我会爬树了！我能爬得老高！”她用小手比画着挺自豪，胸口满是泥灰。

大姑皱着眉说：“我正要找你，你的宝贝女儿得了爬树病，而且病得不轻呢。”大姑突然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嘱咐我：“好好吓吓她……”

一个“吓”字启发了我。第二天我是下午的作文课，一早我就去大姑家，一见我的宝贝就故作惊异状，先在她小脸上左看右看，又拉出她的小手臂摸了又摸，我一下惊讶地叫起来：“宝贝，你怎么长毛了？！”宝贝自己也奇怪起来：“哪有什么毛？我怎么看不见？”我说，“小孩的毛小孩自己看不见，我们大人一眼就看出来……不信，你去问姑奶奶。”大女儿马上爬到镜子前看了又看，大声喊道：“姑奶奶，爸爸说我脸上长毛了……”大姑来了摸摸她的小脸，一本正经地说：“不假。这毛怎么长这么快？不好啊，毛还要越长越多……乖乖，你是怎么弄的？惹什么啦？”

我添油加酱说：“昨天，动物园的园长找过我，已经发现你了，说今年城里已有两个孩子毛长得像猴子，被动物园收了去关在笼子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笼子外面哭得死去活来……”

“能豆儿”吓得贴在姑奶奶身边缩作一团。

大姑故意问我：“动物园长找你还说了什么？有没有问他救娃儿的法子？”

我答：“动物园长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娃儿爬树。猴子是爬树的，娃儿越爬越长毛，最后毛长变成猴子当然要关进笼子了……所以娃儿千万不能爬树！”可怜我家大宝贝吓得瘫坐在姑奶奶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呜，姑奶奶，我不爬树了！呜呜呜，爸爸，你快去动物园说呀！”“爬树病”痊愈大吉！

大姑当年策划的这幕智慧教育剧，至今是我这个蹩脚演员笑破肚皮的最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