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世故,我不是不懂,也许比世故惯了的人更加懂得。在没有人人交接的场合,我们总能自得其乐,而且非常快乐。
□江徐
张爱玲有一句话说得好:“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比如买菜,她觉得去菜场看看茄子油润的紫色、豌豆的新绿、辣椒的熟艳、肥皂泡似的面筋的金黄,也是人生一乐。这样一种生活态度,读来令人心有戚戚。
能够给人带来愉快的总是细微事物。买菜途中,目之所及——一茎颜色惊艳的水花生,一枚泛黄的白果,一片一意孤行的银杏叶,祖孙俩撑着蓝色雨伞蜗行在马路对面。高尔夫球一样的香橼垂在枝头。待到深秋,香橼就会变成金黄色。路边,一堆狗屎也能堆出金字塔的气势。一个穿黑色T恤的高大男孩捧着大纸箱从楼上下来,以一己之力堵住楼道口。同样穿黑色T恤的女孩从他背后露了出来,比他略瘦,但要比一般女孩子胖得多。立马将目光转开,盯着残疾或体形过分的人看,算是一种残忍。
腌菜摊前,她忙着剁咸瓜,一排排腌制品着实规模可观,区区一条黄瓜、一只大蒜头,就能搞出五花八门的名堂。酱香大蒜头,像一盘玛瑙,白腌大蒜,又形似汉白玉,让人想给予称赞。
蔬菜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脸盘像发酵失败的馒头,但足够白腻。有一次,挑来拣去不知买什么。看看黄瓜,“这小黄瓜,怎么这么多水啊?”一想,没说出口。捏捏番茄,“这番茄怎么这么硬啊?”一想,也没说出口,最后我问:“今天没有苋菜?”他的回应很有意思:“这个东西吧,难伺候,跟老太爷似的,不加水,太干,加水吧,烂了。”之后就常去他那里买——不知他又会迸出一两句怎样有意思的话来。
韭菜开花了。我问他:“都开花了,不老吗?”他告诉我,韭菜老不老,不是看花,是看根部,用手指掐掐看,啵的一声,有水的,就不老。我试了下,果然。向他买剥好的毛豆籽,十块一斤。又问他没有剥的多少钱一斤。答曰,三块。又补上一句,挣的就是个手工费。“都不想剥,我也不想剥,但又必须剥,指甲都剥疼了。”他边说边将指甲伸过来展示。“你也可以不剥,你不剥,我们自然会卖带壳的啊!”我说。“哪有!有些人他宁可不吃也不剥。”我在心里接了一句——正是在下!“我不剥,就卖不出去,因为别人都在剥,你知道吧。索性大家统一了,谁也不剥,谁剥罚谁钱!”说到最后,几乎愤慨起来。他又告诉我,之前在浙江嘉善贩卖蔬菜,那里的环境是这样的:摊主说七块一就是七块一,塑料袋甚至都要收钱,哪像这里,四舍五入之外还得送葱!很想站在他的立场一起义愤填膺一下,但……也只能在心里感慨:可劲走别人的路,把路越走越窄,最终大家都越走越艰难吧。
我没法跟他、跟任何人聊聊夜雨剪春韭。两三年前,赠我一把韭菜的老人,已经不下田了,也已经不认得我了。93岁的她,颤巍巍地,笑眯眯地跟我数着她的房产,这里一套,那里一套,女儿一套,儿子一套,当然都是拆迁分到的。房子是她这一生的执念,也是骄傲的成绩。我看着她干核桃似的瘦脸上萤火一样的小眼睛,赔着笑,这笑意为“不错不错”“蛮好蛮好”,心里却是一阵悲风,为个人,为时代。
“今天买些啥?”买完走出菜场门,一个有点熟悉的热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同一小区的邻居,她常常弄些自家田里的蔬菜瓜果去卖。“咸瓜毛豆。”说完我就后悔了,应该挑她摊前没有的东西说。而她,也默然无语了。人情世故,我不是不懂,也许比世故惯了的人更加懂得。在没有人人交接的场合,我们总能自得其乐,而且非常快乐。
菜场里面有一爿卖牛肉的店铺,门头贴着“唐闸牛肉”四个红色楷体大字,店主是个剥骨脸的中年妇人。有次路过,看见她在低头看一本厚书,案板上摊开的竟是《圣经》,真是让人哑然。生存与信仰,可以这样在矛盾中相融?很想问问她眼下看到哪一节,听她讲讲她自己的理解,但我不吃牛肉,找不到与之闲聊的理由。
从菜场出来,下雨了,秋雨绵绵。外卖小哥笑侃小区门卫:“站好,小心扣你工钱!”说完,发动电瓶车扬长而去。他大概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不用当木头人,却忘了自己在风里来雨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