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多年前,当我还是个翩翩少年时,我是多么渴望艳遇——在路上,在商场,在车站的进口或出口,在电影院,在街道拐角处,或是在一辆大巴。我不知道那辆大巴会把我带到哪里,但我希望它把我带向一个女孩,而她本身就是我的目的地。我们也许不会说话,也许不会同坐一个座位,但只要她在大巴上,那么大巴装满的就不再是旅客,而是柔情蜜意,是我青春期诗意的遐想,包括激情和荷尔蒙。的确是这样,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往往会被包裹着荷尔蒙的情欲所欺骗,认为那就是美好的爱情。后来,我在图书馆遇到一个打动我的女孩。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孩,我暂时还不知道她的芳名,姑且用‘B’来命名她吧。”无独有偶,多年后,我在阅读海子诗歌时发现,这位天才诗人也用“B”来称呼他的初恋女友。这个发现令我怦然心动:我的“B”与海子的“B”仿佛是互为倒影,是生命之树上的两根枝丫。枝丫“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没有一点声响/你一直走到我心上”——《给你》。《给你》是海子的一首爱情诗歌,写于1986年8月,不久,1986年9月10日,海子又写了《给B的生日》。在这段时间里,海子正处于和B的恋爱中,不断给B写诗说明了海子对B爱到了深处,而B呢?海子在《给你》中写道,“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我俩一见钟情”,我们无法断定B对海子是不是有深爱,但至少在表面上不至于太冷漠,不然不会让海子“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而且,在《给B的生日》中,海子写道“碰碰鼻子和嘴——那友爱的地方/那秋风吹凉的地方/那片我曾经吻过的地方”,说明海子和B有了比较亲密的接触。但无论怎样,B终究离开了海子,让海子更加孤独,这也加剧了海子生命的悲剧走向。
但我并没有给我的“B”写诗,虽然后来我们通了很长时间的信,那些信最终被我焚毁了,埋在一棵香樟树下。正如海子在诗中所写的那样,我俩一见钟情,否则我们就不会有后来的约会,不会一起去电影院看《三十九级台阶》,她也不会在夜校下课后让我送她回家。送她回家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我们走到灯火通明的解放路的尽头,接着是一段隐秘的小路,两旁树影婆娑,寂静无人,这是绝妙的“碰碰鼻子和嘴”的机会,那“友爱的地方”就是让我们在这儿“践踏”的,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段隐秘的小路没有成为“我曾经吻过的地方”。我和“B”从未有过亲密的接触,但无论怎样,我的“B”一直没有离开我,直到现在。我一直想知道,是不是“亲密接触”才会导致最终“离开”?两者有因果关系吗?我们最初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后来把见面的地点移到了体育场。体育场在县城仿佛是一座地标,几乎所有爱好运动的人都会奔赴那儿。我们主要是沿着跑道散步,我占一个跑道,她占一个跑道,平行着往前走,从未有过交集。跑道有着深刻的象征性,后来我们的交往就是这样,平行,平行,平行,永远不会相交。这个体育场永远存在于我们生命中。她打动我,首先是她的柔弱,柔和弱,它符合我对女人的审美观:柔弱的女人才是美的。柔,温柔,柔情似水。弱,羸弱,需要你呵护她,而呵护本身就充满美感。她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秋衣,侧身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脑袋,纤纤小指贴在唇边俏皮地弯曲着。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颈背的浓密黑发,眼睛垂向一本摊在桌子上的书。重点还不在这儿,重点在她的身体构成的一幅象征性图景:她一半处于明亮的光线中,一半隐在晦暗的阴影里。我当时的感觉是,女孩一半置身于当下,另一半却陷在过去。她被无奈地卡在中间了。我顷刻间想到了卡夫卡的小说。我们命定会在这儿(图书馆)相遇。原因很简单:我与她都喜欢阅读,我与她都热爱文学,所以我们命定会在图书馆相遇,当然也会在书店碰到,但命运把我们相遇的地点安排在了前者。所谓“命定”,就是说,我们不是在星期一碰到,就是在星期三碰到;我们不是在这个月碰到,就是在下个月碰到。当你被命运瞄上时,你就在劫难逃。女孩并没有发现我,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摊在面前的杂志吸引了。那是一本刚出版的《小说选刊》,几年后,这个女孩的一篇小说被这个刊物转载了。我记得,那期刊物的头条是残雪的作品。时隔多年,她发给我一张照片。她头发花白了,她坐在书桌前看一本书。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女孩始终坐在那儿阅读。不同的是场景改变了:由图书馆改换成了她的孤独的卧室。照片的边缘是一扇关着的门,它也有象征性——世间的门对她关上了。她只剩下了她,剩下了她和她自己,还有,剩下了时间。还有无尽的思念和怀念。
在图书馆相识后的某一天,她邀我去她家听歌。她的闺房简直是一座小型图书馆,四周堆满了小山般的书籍,女孩每天都像冬眠的动物,蛰伏在幽深的书谷里,听大师们喃喃不休。她刚买了一台燕舞牌收录机,她是否是受了一则广告的蛊惑才买的?那时,一个叫苗海忠的摩登青年整天抱着吉他在电视里迷乱地唱着“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当年燕舞集团花了400多万在央视做了三年广告,在娱乐节目匮乏的年代,效果出奇地惊人。而苗海忠也因为这则广告成了超级巨星,被人们亲切称为“燕舞小子”。她坐在她的木板床上,我则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新买的燕舞牌收录机搁于床头柜。我们听的歌是程琳的《风雨兼程》。听到从音箱飘出的最初音符,阿囡微笑起来,露出山口百惠式的虎牙。后来我想,那首歌是不是也有象征性呢?她让我来听这歌,是不是有她的暗示呢?你看,我们都相处了半年,却还在原地踏步,我们要风雨兼程,要主动出击啊。事实上,也没有在原地踏步,也风雨兼程过,也主动出击过。1985年6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她寄来的信。我很喜欢她的字迹,她是临过帖的,下过苦功,还拜过师父。她的字有苏东坡和黄庭坚的影子,但更有自己的风骨:看上去风轻云淡,却绵里藏刀,一笔一画都是用凿子凿出来的。她在信中说,“想想还是打道回府了。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你温暖的气息,我还闻到了苴镇清新的空气,以及夹杂在其中的海鲜味。原谅我的怯懦啊。”这封信让我很懊恼。她乘公共汽车来到苴镇,却没有勇气到学校找我。她在街上的面馆吃了一碗素面,然后四处溜达了一圈,回到客栈歇息,翌日一早乘头班车返回。我一直以为,要是那天晚上她来见我,很可能事情会出现转机。同样,我去她那儿也只是聊读过的书,聊得最多的是麦克维尔,其次是《红楼梦》。她少女时代喜欢林黛玉,而人到中年时则喜欢薛宝钗。可能这也是她人生的写照。我们连手都没握过。在有月光的晚上散步时,她说,要么我们辜负了月亮,要么月亮辜负了我们。现在我们还在平行的跑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我们没有喜剧,也没有悲剧。我们只有“正剧”。也许“正剧”才是最好的。
在有月光的晚上散步时,她说,要么我们辜负了月亮,要么月亮辜负了我们。现在我们还在平行的跑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