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梅枝无限意

□江徐

“梅枝无限意,欲放未放时。”最好阴雨天,赏梅才有意趣。记得一次新年刚过,清晨五六点,我从旅店的床上爬起来去狼山。夜雨初歇,阴冷潮湿,通往山顶的石径上游人寥寥。大悲殿前种有一株古蜡梅,枝头触及殿宇的飞檐翘角。凭栏仰望许久,瞧见一位僧侣拎着热水瓶过来,推开殿门。

想起这段往事时,我站在乡下屋后荒野田地间,面对一株开放的素心蜡梅。从前,这里住着一户人家,依稀记得他们家北门口种有马兰花,五六月开淡紫色的清瘦的花。后来他们搬离这个旮旯,留下两间残破房屋像是岁月的遗迹。

马兰花的踪迹没有寻着,倒是不期而然地遇见蜡梅,在此寂寞开无主。路边横着的一段树干让人想起苏轼《枯木怪石图》中的那根枯木,聱牙虬屈,朴拙有趣。蜡梅的香味,当时没有觉得,田间阡陌上走走,转了圈回去,坐在矮凳上,听亲友絮语家常,忽然闻到衣袖中散出来的轻薄而透明的幽香,一丝一缕,若隐若现。“有暗香盈袖”,古人所言不虚。

每次回乡下,我喜欢去河边走走,看看,那条跟老屋直线距离不到一里路的通吕运河。春天的时候曾梦到它。梦里,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年,我和家人再次来到河边上,这里变得繁华喧闹,岸边泊着大轮船,船上船下人来人往,明明置身运河近旁,却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向西眺望,那个熟悉而久违的岸头,芦苇丛中,细长的茎托起两朵大如茶碗的花朵,我在梦里认定那是蓝莲花。跟家人招呼一声,独自往那个方向走去,我想近距离好好欣赏那两朵花。明明只有一箭之遥,走着走着,却在走到蓝莲花面前时拐弯,进入另一片梦境。梦境赐予我一辆自行车,我在河面上腾云驾雾般骑行起来,一股冥冥之力推动自行车不断向前。后来遇到一些人,红尘滚滚,滚滚红尘。我告诉他一句话,又和他同床而眠,没有发生错误,可谓纯洁无瑕。起床后继续骑着自行车腾云驾雾,忽然觉得,没有发生错误便是一种错误。那句自己觉得富有哲理的话是什么呢?醒来后搜肠刮肚地追忆,也无法将它从梦境中打捞上岸。

癸卯年,冬至,晴,回乡下烧经。门外有风,一盆金元财宝燃尽,纸灰纷飞,满屋雪屑,落在沉默着的三四人身上、头上。得空,我照旧去荒野与河边走走。小路有点湿润,鞋帮上粘了些泥土。蚕豆冻蔫了,蚕豆地里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看到野荠菜,也许还未长出来?踩着白杨厚厚的积叶向西走去,像梦中那样,心里想念一块长长的石板。跳板似的石板已经消失不见。这也早该料到,因为运河从东到西砌出长长的水泥堤岸。算了算,上一次站在这里,已经是三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夏天的早晨,帮大人捧箕端盆来河边淘米洗菜汰衣裳。傍晚,村里人三五成群地去河里洗澡、游泳,孩子箍着救生圈,没有救生圈的就用轮胎凫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一片水上乐园。船远远航来时,大人命令孩子暂时靠岸,或者爬上石板避让。船经过时,水边的人们望着船上的人,圆规一样站在船头的人同样望着水边的人们。而眼前,流水依旧,那条通向石板的悠长的小径依旧存在。不知谁在小径两旁种下几棵香樟树,已经有三层楼那么高。路尽头,原先一阶一阶走下去,踏上石板的那块地方种了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矣。隔着二三十年的光阴,再次来到这里,我以为自己会激动,然而并没有。心里平静得很。流水脉脉不语,为何给予安慰?

我没有乡愁,也不眷恋旧时光,只是喜欢从前那份朴素与自然。邻家的羊的微笑,温和又憨傻,比生活在这里的人可爱。它随时可能下崽了,肚子像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小时候,我看邻居家的母羊下崽,大人警告,看归看,不能笑。为何不能笑,羊的主人似乎没有说,又似乎是说“不作兴的”,或者“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大概是因为新生命的不可亵渎吧。乡村的野猫野狗看起来都是很愁苦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会将它们视为与自己休戚相关的生命。乡村的野树活得韧劲十足,植根于砖块堆叠的角落,也能曲曲折折地钻出来,长得很高。

清明时节,老屋北窗外油菜花开得轰轰烈烈,一窗明黄,天花板上印出一抹倒影。冬至前后,最冷的时节,窗上有繁多芜杂的元素:莳下去不久的油菜秧,经冬犹绿林的枇杷树,几竿疏竹,远处光秃秃的白杨树,白杨树遮掩下的运河,河上的货船,嘎嘎飞过又休憩于电线杆上的鸟雀。偶尔看见一只黑猫,伸伸懒腰,跃上那间破屋墙头,悄然闪过。隔着窗远远望着,它让我想到了光阴的故事。黄昏降临,落日余晖映照下,白杨树的枝丫、树下的土丘、河对岸白墙红瓦的房子,都染上温黄的光。枝丫背后,亮蓝的天,浮着几朵云团,棉花那样又轻又软的云团。

乡村的白天是很安静的,难得听见一点声音,不知谁家的狗钻进张三家的鸡窠,女人愤愤叫嚷,仿佛在跟那只狗争吵。她喊来爷爷,抄起长竹竿棒打缩在角落的狗,那倒霉蛋以不断的惨叫负隅顽抗。袖手旁观的李四出主意,让爷爷打狗鼻子,一打就死。李四的女人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之后不再多嘴。

运河边上的人家,夜夜枕水而眠。夜色渐深,听见船只航过时汩汩的水声。这种童年伴人入眠的沉稳的声音,随着光阴流转,流淌在记忆深处。深夜,我以为能听到羊咩咩的叫声,然而并没有,却听到谁家老鹅昂昂地啼叫。它是冷了,还是饿了?还是又冷又饿?几声鹅叫,让乡村的冬夜越发有几分“鸟鸣山更幽”的意境。羊的叫声那么悠远,像老人的叹息。鹅的叫声像什么呢?鹅的叫声,像中年人对生活无可奈何的忍耐。冬至夜,和家人睡在老屋,已享遐龄的外婆在浅睡眠中絮絮呓语:“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我阿弥陀佛老菩萨保佑我。”我本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七想八想,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做起了梦。

梦里,黄昏时分,一人远道而来,经过外婆家时进屋歇脚。我告诉他,电影《沉静如海》看了四遍。又暗自决定,睡觉的时候主动抱住他,不管是从背后还是面对面。顷刻之间,窗外霞光满天,犹如碧波万顷。

2024-01-2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2064.html 1 3 梅枝无限意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