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我不知道热衷于回忆是一个进入衰迈之年人的生理性反应,还是心理性反应。“回忆”也可以被说成“回眸”“眺望”“回溯”等等。回忆可以让一个有穷途末路之感的老年人获得某种安慰,使绝望得到一定程度的稀释,原因很简单:回忆就是回到来路,然后再从来路出发,回到现在,等于再活一遍。这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因为回忆不是一条直线,不是一条道走到黑,它总是不断叠加,衍生,从一个回忆生发出另一个回忆,而另一个回忆又被接着繁衍出来的回忆吞噬,就像越来越乱的线团,而找到线头需要大量的时间,但事实上,很难找到线头,简直成了一笔糊涂账。正因为回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当然,很多时候,它称不上过程,因为很多老人就是在回忆中死去的——所以,对老年人来说,回忆是暮年必不可少的,构成了老年人剩余的人生。很多情况下,回忆并不是平白无故展开的,它需要借助某种媒介——不自觉地。通常,这个媒介会诱发你的回忆。对老年人而言,这样的媒介太多了,堆砌在他身边,俯拾皆是。比如,味道——闻到被子上太阳的香味,便会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晒被子的场景;闻到许久未曾闻到的家乡菜的味道,便想到了儿时与父母一起吃饭的情景;闻到某种香水的味道,忽然想起曾经的恋人也经常使用这款香水。《追忆似水年化》中有一段说,主人公把蛋糕浸泡在红茶里,然后一口气吃下,被茶水浸泡过的糕点散发出来的气味,让他清楚地回忆起儿时住过的家,以及家附近的小路和小镇的样子。
而对我来说,简直不能闻麦秸的味道,它会像一根坚韧的绳子,瞬间将我拉回到“仓库场”上。在我的“童年辞典”里,“仓库场”有着特别含义。
我曾经说过,小镇东头有一条像从《诗经》流出来的河流。这条河流的存在使得“市镇”和“乡下”泾渭分明。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为什么那时的人们将巴掌大的小镇称为“市镇”。这条河对岸的广大区域就是“乡下”,那时叫北坎(公社)三大队,它贴着河岸由北往南徐徐展开,著名的“东海部队”就包含其内。这条河流上有多座水泥桥,将“乡下”与“市镇”紧密相连。穿过离“市镇”最近的那座水泥桥——我家南边200米处,剃头匠陆炳龙家门口——朝东几百米,就会抵达我的“仓库场”。我之所以要强调“我的”,是因为我经常光顾那儿,我将那里视为我的私人领地。“仓库场”当然有一个广场,除此以外,还有几间砖屋和一个很高的旗杆。每当上工时,就会有人把旗子升起来,到了下工时间,旗子就会降下。严格地说,“仓库场”其实就是生产队的队部,那几间砖屋是开会学习用的。
几乎所有的生产队都有那样一座“仓库场”,我现在已经忘了,我的“仓库场”究竟属于八小队还是十小队,当然,追究这个并不重要。我们这些孩子被禁止进那几间用于开会学习的砖屋,但谁能想到若干年后,我和我的同学却被邀请了进去。那时我已经是高一学生,担负着全民扫盲的重任。我们的学生大多是身材丰满的哺乳期妇女,她们一边识字,一边毫无顾忌地敞着怀给孩子喂奶。我就是在那时头一次闻到迷人的奶香味,也是头一次看到让我心摇神荡的乳房。我搞不懂,那些母亲给孩子喂奶,为什么毫无遮掩。后来我家邻居王奶奶道出了真相。王奶奶说,女人做姑娘时,乳房是金奶子,结了婚就变成了银奶子,生了孩子就成了猪奶子了。
还是来说说我的“仓库场”。“仓库场”上的广场平时堆满了金黄的麦秸垛,而随着季节的转换、时间的流逝,金黄色会变为灰褐色,但是那种芬芳的麦香却不会变味。现在回想,“奶香”和“麦香”似乎成了我童年最珍贵的“底色”。我们这些孩子谁也没料到这些麦秸垛后来竟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的“避风港”,我们的“诺亚方舟”。这要归功于一只表面布满白霜的西瓜。那是一只偷来的西瓜,我们偷这只诱人的西瓜时被瓜农追得落荒而逃。瓜农在后面穷追不舍,看来不讨回自己的西瓜决不罢休。尽管情况危急,我们还是舍不得扔掉西瓜。但毕竟西瓜是个累赘,抱着它影响了我们奔跑的速度。后来我们跑到“仓库场”上来了,抱着西瓜的孩子急中生智,在一座麦秸垛上挖了个洞,把西瓜塞了进去,外面再盖上麦秸,看上去天衣无缝。藏好了西瓜我们都松了口气,撒着脚丫钻进了青纱帐。到了晚上,我们在“仓库场”碰头,从麦秸垛中找到了西瓜,分而食之。我们是用拳头来瓜分我们的战利品的。我们的拳头虽然很小,却对西瓜充满了激情,一拳下去,结实的西瓜顷刻四分五裂,瓜汁四溅。麦秸垛既然能藏西瓜,当然也能藏人,这是我们朴素的推理。于是,我们开始从麦秸垛上掏出更大的洞,然后钻进去。这简直就是一个美妙的宫殿,松软,温暖,馨香,要是将洞口盖住,没人会发现你,绝对安全。
就这样,麦秸垛来到了我们的童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成了我们童年的容器。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我们频频光顾“仓库场”,把麦秸垛当成亲切的家。那时我们都觉得读书是一件枯燥得无法忍受的事,所以我们经常逃学。早上,我们背着书包从家里出发,但半路上我们都拐到“仓库场”上去了。那时,我们听到旗子在旗杆上猎猎飘动,人们都在田里干活,“仓库场”上空无一人。我们按早就划分好的领地,钻进各自的麦秸垛,当然,我们会将洞口掩盖好。我们枕着书包,吃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干或红薯干,然后闻着醉人的麦香,美美补上一觉。有时,我们其实像喝醉酒的人那样被麦秸的香味醉倒了。为什么我们的逃学屡屡得逞?原因很简单:学校以为我们在家里,而家里则以为我们在学校里,所以我们永远处于一个安全地带。如果要我找出童年的幸福,我肯定会说逃学。逃学让我们还原了孩子的本性,在辽阔的天地间找到了快乐,避免了在很小的时候就异化了自己。此后,一有委屈我就跑到“仓库场”,钻进麦秸垛躲起来。我的委屈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粗暴的父亲,一个是蛮横的班主任。现在回想起来,麦秸垛是一个多好的藏身之处啊,我们又是多么庆幸。躲藏能让我平复自己,就像被剁成两半的蚯蚓,在地上扭动一阵后,又接上了,复原成了一个整体。而麦秸垛就是供我扭动的地方。让我悲哀的是,我儿子这一代却没有麦秸垛——以后的孩子永远不会有麦秸垛了。他们早上被家长送到学校,在学校又时刻处于被监控之中,直到下午被家长接回。当他们做家庭作业时,也会一直处于家长的视线之中,直到上床睡觉,家长才会暂时离开他们。他们所受到的委屈远远超过了我们,仅仅沉重的书包就让他们委屈得直不起腰来。但他们根本无处躲藏,无处可逃,被一张严密的网罩住了,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像卡尔维诺小说中分成两半的子爵。他们再怎么扭动,也无法把自己接起来,但他们除了扭动还能怎样?他们的一生都在痛苦地扭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