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宏

曾经有人问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家乡味道是啥？虽已离乡20多年，但我对如皋烧饼和豆腐脑一直情有独钟，这始终是我心头的不二选择。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家烧饼店，那是个临街的临时建筑，屋里砌了一个圆圆的、胖胖的大肚桶炉，炉里烧煤炭，烧饼就贴在炉壁上烤熟。紧挨着屋门口，有一个专卖豆腐脑的小摊位。烧饼加豆腐脑，比邻而居，这几乎是苏北小城早茶的标配。

烧饼店是个夫妻老婆店，小两口30岁左右模样，是从农村到小县城打拼的。男的长得五大三粗，小平头，满脸横肉，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每天都板着脸，主打一个六亲不认，好像谁都欠他的债。据说他火气还特别大，可能天天跟火炉打交道，脾气大也是难免的。老板娘长长的脸，长长的脖子，浓眉大眼，快人快语，每来一个顾客，无论男女老少，她都满脸堆笑，热情地打着招呼。而小平头则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嘴不动，头不转，眼皮也看不出有没有抬。他俩分工协作，流水作业，老板娘负责压坯和包馅儿，老板负责贴饼和铲饼。

初秋的一个早上，蝉鸣依旧，偶有微风，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烧饼店。屋里热气腾腾，顾客盈门。老板上身赤膊，脖子上挂着蓝条纹毛巾。屋角的落地风扇对着他使劲地吹，但他仍汗流浃背，不时地用毛巾擦拭汗水。桶炉旁有一张长方形的案板，桌沿摆放着一个装面团的搪瓷面盆，疤痕累累，锈迹斑斑。老板娘在案板上撒了一些干面粉，倒出满是蜂窝状的面团，她扯下一小块，又挖出一勺猪油与面团混合搅拌，接着用双手反复揉、压、按，空气被慢慢挤出，面团逐渐光滑柔软。这个过程叫擦酥，是通过反复擦搓，使油脂和面粉充分混合均匀，深度融合。接着，她将面团搓成长条状，辅以菜刀切分，面团均匀，整齐排列。其后，老板娘迅速滚动擀面棒，依次擀成扁平的小薄饼，并像包馒头一样，将葱油馅儿逐个包入小薄饼。老板娘马不停蹄，再揉再擀，终于形成一个个碗口大小的圆薄饼坯，平铺在案板上，她又飞快地用毛刷刷上糖料水。对面的老板随即补位，如天女散花般撒下一大把芝麻，顷刻间，饼坯上密密麻麻地蘸满了白色的芝麻。衔接自如，一气呵成。每当进入这个步骤，我就知道垂涎已久的烧饼呼之欲出了。

但见，老板把饼坯两两相叠，然后双手蘸水，迅速操起饼坯，并熟练地在两手间互颠两下，紧接着左右开弓，由近及远，逐个贴入炉膛。一起一落，一左一右，错落有致，自带节奏。转眼间，饼坯就布满了炉膛，男人更被烘得满头大汗。他忙里偷闲，紧贴风扇，快速降温。这边女人也没消停，她一边说说笑笑，拉扯家常，一边拿出一个篾制的小竹匾，将案板上洒落的芝麻一股脑地扫进匾里，然后继续揪出下一个面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五六分钟后，芝麻香从炉里飘出。男人忙不迭地拿出一个长柄铁铲，铲起饼落，另一只手把饼一个个地平放在炉口边。新鲜出炉的热烧饼，饼色蟹黄，轻薄多层，由内及外，散发清香。我早已按捺不住，毫不犹豫地双手托起一个滚烫的烧饼，两手不停地交换触及，又忍不住一口咬下去，酥、脆、软、香，味道绝佳。

我边啃烧饼边奔向豆腐脑摊。摊位露天，上下左右，皆无遮挡。灿烂的阳光，透过随风波动的梧桐树叶，将两张并排摆放的小桌子，照得油光发亮。几张小凳高矮不一，错落随意。大人们只能弯腰坐着，每个人吃好烧饼，喝完豆腐脑儿，美滋滋地抹抹嘴，满足地离开。

豆腐脑摊主是一对老夫妻，老爷子大概七十多岁，光头小脑袋，小身子，而且一直佝偻着背，更显矮小了。老太太个头儿也不高，短发，面容微胖，身体好像不太好。老爷子专司盛豆腐脑儿，老太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收钱兼洗碗。说是洗碗，其实也就是在一个小铅桶里，装了大半桶水，把碗放入桶里简单地过一下，就算洗好了，那时候好像没什么传染病，大家也是眼不见为净。老夫妻对我一直挺客气的。记得一次爸爸带着我来吃豆腐脑，他就很客气地唤爸爸一声“梅会计”，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估计是老同事。那次，他们执意要免费，爸爸还是坚持把钱塞给了老太太。不过，从那以后，老头儿老太都亲切地称呼我“小会计”，而且我是个常客。

老太太看到我急匆匆地赶过来，连忙吩咐老头儿，“快给小会计盛豆腐脑！”老头儿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开心地说：“今天小会计沾光了，给你加点儿营养。”原来刚才有一个客人，自家带了两个鸡蛋，把蛋液倒在煤炉支起的汤锅里，这样豆腐脑更加鲜美可口。但那人的鸡蛋液未完全盛尽，仍有少量蛋花漂浮在锅中。老头儿用大大的黄铜汤勺，先把酱油汤连同残留蛋花盛进我的碗里，碗底配着榨菜、香菜、葱末等佐料，然后转身在旁边的木桶内，小心翼翼地削下一片片豆腐脑，既薄又嫩，似朵朵白云，轻轻隐入汤中。老头儿又拿出一只小小的尖嘴香油瓶，对着碗口，做出使劲的模样，用力地甩了又甩，瓶口只有针眼儿大小，哪有多少香油能够溢出，当然两三滴还是有的，毕竟只是搭个味儿。豆腐脑儿鲜香滑嫩，爽而不腻，吹弹可破，入口即化。

我慢慢咬着烧饼，一只手在饼下等着掉下来的饼屑，间或用舌头一一舔净。即使手未托住，饼屑亦可顺势掉入碗内，绝无半点浪费。咬一口烧饼，喝一口豆腐脑，妙不可言，快活似神仙。

这是家乡的味道，是美味，更是多年后的淡淡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