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梅
大寒之夜,晚归,跨过一排低矮灌木丛,我与我的两株小柞榛对视。它俩应该是冬眠了,轻轻摇曳,晃悠出摇篮的节奏。凤眼叶早已回归大地,仅一枚枯叶紧紧裹在细枝上,让我怀疑它是不是护佑着住在里面的一只小虫子。
柞榛生长周期长,数十年上百年。这两株小柞榛现在属于我,“爷爷栽树,孙子乘凉”,若干年后会属于儿子、孙子,最终属于自然。它俩背靠若干大树,躲藏在我小区出单元门儿的灌木丛里。这是我和绿化张师傅的秘密。那是去年3月,乡下老河沟边,在几棵近百岁的老榆树、老榉树、老香椿、老柞榛脚底下,朋友把铁锹都挖坏了,挖了些柞榛小苗,请小区绿化张师傅栽下。
柞榛,它不好看,树干斑驳翘皮、大小结疤、歪歪扭扭,像平凡的路人甲路人乙,至多受评一句“这树长得歪歪斜斜的可真奇怪”。
柞榛,它好看,“十柞九弯”,弯曲度自由,让你心生羡慕,它放飞它自然,可以任性生长成为自己想或者不想的弧度,而人总是被别人要求或者自我要求尽力向上的模样。在我眼中,柞榛怎么样弯都是神奇且美的,有很多具女性曲线美的意味。曾见有两株生长于稻田中间,同时向西方倾斜,恰似迎接西门而入的主人客人;又有一株守候在池塘边,主干先笔直朝上然后陡然九十度向南折去,好似谦卑鞠躬。柞榛叶子被称为凤眼叶,五六月间开白色淡黄色花,雌株十月后结果儿,如荔枝,只是荔枝是圆满成一整个儿的,外红皮内白肉,柞榛果是一片片一粒粒攒成,由里至外皆是软软鲜红。
唐朝王驾《社日》“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历来,对于柘树和柞榛到底是不是一种树争论不休,而我宁愿认定不管是“柘”还是“柞榛”,都寓意着富足宁静的生活,放弃争论、较真,只是拥有富足宁静,多好!
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兴农田水利建设,包括柞榛在内的大量树种无生根之处,每年冬天在苏北各地可收柞榛万余斤,收购价只几毛钱一斤。原本只零星生长于荒野坡地河边的柞榛,又经上世纪砍伐、收购,如今柞榛早已鲜见。不久之前机缘巧遇,却让我在古镇丰利见着一片近百株的柞榛林子,密密麻麻间距紧,杂草灌木丛生,长势也并不太好,受着病虫害,主人应该也是极喜欢柞榛却没花心思培育。都有几十岁了,身姿各个不同。懂树的朋友感叹:“十柞九空,这片柞榛多被虫蛀,不成材啊!”据说人工湖东湖中心小岛也栽下一大片柞榛林子,那里将是四面环湖坐拥柞榛,手可摘星辰揽日月的所在。
将一株柞榛木剖开,芯材褐红边材橙黄,纹理宛然山水画卷,坐卧其间,惹山林之思,木结大小相错似“鬼脸”,层层叠叠“宝塔纹”。存放久了,芯材暗红边材金黄,老红木的深沉与黄花梨的色泽兼而有之。
《本草纲目》中对柞榛写道“此木坚韧,可为凿柄,故俗称凿子木,方书皆作柞木”。南通地区的柞榛最为著名、材质最好,有“柞榛出南通”之说。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论述“维扬之木器,姑苏之竹器,可谓甲于古今,冠乎天下矣”。历史上许多朝代,南通都曾隶属扬州府。南通家具吸收苏作精华,走出一条独树一帜的道路。始于明盛于清的柞榛家具则是“通作家具”的代表。
马未都说过:“江苏南通出产柞榛木,只在那个地区有,所以一见柞榛木家具,就知道从哪儿来的了。”柞榛木家具通常不髹漆不上色,以呈现纹理优雅流畅,再经打磨上蜡盘玩包浆,大月亮倾晒幽静湖面的光亮清雅。
在通作家具博物馆,这张三百岁的柞榛方桌,七十二件构件中最有南通特色的就是“拐子龙”,民间称为“拐儿纹”。惜木如金的南通工匠,经过精密计算,不打一钉不用胶水,用“攒接”的方法,取零料以榫卯结构相拼接,最小的尺寸仅几厘米,被结合得天衣无缝。传统的方和直有了曲折的韵律节奏,源自远古图腾草龙创意,蕴藉龙的精神和美好绵延不断。还有清中期孤品柞榛木八卦面圆台,最好玩的是直径一米的大台面八卦面工艺,竟然可以整个自由转动,当初一家子吃饭,时不时转动这么大台面夹菜,可以想象平添多许欢乐。下段支撑桌面,立柱按原来的自然弯度,立轴三面雕成葫芦藤,环抱立轴,脚踏圆盘支撑整个桌面。桌面侧面压条雕有如意纹,脚踏作为冰裂纹。真是一张艺术、趣味、精致、吉祥的实用品。
通作家具博物馆,数百件柞榛老家具平静呼吸着现代气脉,连接起明清和当下,让观者穿梭游走老时光。它们是时光机器,造梦大师。二十一世纪的太阳光倾泻而下,倾洒翘头、束腰、子线、牙条、坐面、腿足……几百年前的中国太阳光,照耀了几百年,并且将照耀到未来——永远。
有人说柞榛新枝上有刺,第二年脱落,老枝无刺,有这么神奇的事情吗?第二年,新枝上的刺会不会脱落?又会是什么时候呢?我蹲守好楼下花圃中这两株宝贝柞榛,等待见证奇迹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