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今生今世》

□刘剑波

《今生今世》赫然现身在我的书橱里,而我碰触的书页正是父亲曾经碰触的,我的指印与他留在书页上的指印重叠在一起时,我才悟到了这一点。

《今生今世》还是2002年秋天参加“江苏作家看苏南”活动,在昆山一家小书店买的。那天,著名作家夏坚勇陪我们一起逛书店,《今生今世》与夏坚勇的《大运河传》放在书架的同一格。我很喜欢夏坚勇的文字,想买下《大运河传》,但他拽住我,说要寄赠一本给我。于是我就买了《今生今世》。其实我是很厌憎胡兰成的,我买这本书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在这之前,我了解到书中有不少涉及张爱玲的文字:除《民国女子》一章外,尚有《汉皋解珮》《天涯道路》《永嘉佳日》和《雁荡兵气》的个别片段。对了解、研究张爱玲来说,不仅是重要文献,甚至已成“海内孤本”。对此书,我只是粗粗翻了一遍,并未细读,想来还是厌恶胡兰成的缘故,尽管书中颇多精彩片段,写张爱玲如此,写到他人亦然。我记得我曾把该书塞进了书橱的某个角落,任其蒙满尘埃,估计再也不会触碰它了。事实上,我已经遗忘了它。但我不曾想到,有一次我去父母家,发现我父亲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读一本书,这让我觉得奇怪,因为他总是读《报刊文摘》《家庭医生》那类东西,而读一本书尚是首次。更让我吃惊的是,他正在认真阅读的竟然是《今生今世》。我脑子一下短路了,它不是躺在我书橱里的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如果用倒计时的话,那年正是他生命最后的第五个年头,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还未完全被拖入认知障碍的沼泽。而在他去世后,《今生今世》又回到了我的书橱。我是在整理书橱时发现的,在我记忆里,它一直在我父母家,它是什么时候跑回到我的书橱里来的呢?愣怔许久,找不到答案,只觉得很神秘,有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导这一切。

尤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费尽思量的是,父亲为什么要读《今生今世》?他读这本书的用意何在?以他初小文化水平,他根本读不懂这本书,更无兴趣读它。对他而言,《今生今世》完全属于另一个宇宙的读物,可是他偏偏在我面前捧起了《今生今世》。那段日子,只要我一进门,就看到他端坐在沙发上,《今生今世》摆在茶几上,他手持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神态像小学生那样虔诚,安详。当然,也许他并不在读,只是做个样子给我看,向我暗示着什么。后来我越发相信这点——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做出的每个动作都是神谕。我忽然想起了莫里斯·桑达克。莫里斯·桑达克是美国著名儿童文学图画书作家及插画家,我喜欢他于1963年出版的《野兽国》,也喜欢他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为一个做了他五十年伴侣的男人——尤金·格林博士——画的那幅水彩画,他给这幅画命名为《有吉恩的风景》(吉恩即尤金的昵称)。风景是苍白的,淡淡的蓝绿色,那些植物茂盛而精致,非常柔和,就像你能从它们之间游弋而过。吉恩在躺椅上晒太阳,穿着一件有条纹的领尖带扣的衬衫、短裤,两条长腿优雅地弯曲着,深深地沉迷在一本书里面。这场景散发着温暖、感情,以及一种丰饶的静谧。桑达克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他病得很重躺在床上,他父亲对他说,假如看向窗外,他就会见到一个天使,而那个天使就是他康复起来的象征。他盯着窗格看,然后看到一个天使一闪而过。他对他父亲说他见到了,那意味着他会康复。他喜欢“相信”的理念,尽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死后的生活,不相信上帝。八十三岁的时候,当一个采访者问他,死后会发生什么,他答道,“空白,空白,空白。”连说了三个空白。他的这个说法令我怦然心动。他这样说时,应该省略了一句什么。要是还原出省略的部分,这句话应该是这样:“空白,空白,空白,人生只有今生今世。”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饭桌上我也问过父亲类似的问题,人有来世吗?他摇着头断然道,没有,没有,人既没有前世,也没有来世。接着他打住了。他说不出“今生今世”这个有着文艺意味的词。后来他不知怎么就发现了《今生今世》这本书。“今生今世”这个书名一下打动了他。这时,他越来越陷于沉默,他越来越多地借助于动作表达出想要表达的。他试图用《今生今世》引起我的关注,让我知道他对人生的看法。可惜,只有在他去世后,《今生今世》赫然现身在我的书橱里,而我碰触的书页正是父亲曾经碰触的,我的指印与他留在书页上的指印重叠在一起时,我才悟到了这一点。人只有“今生今世”这短短的几十年,无论是父子还是母子,抑或是夫妻,只有这短短几十年的相聚,一想到这一点就让人悲伤和绝望。

当莫里斯对采访者连说三个“空白”时,他情不自禁想召唤出某种世界或者存在,填充在那些空白之处。他对采访者说,“我强烈地感到我想要和哥哥姐姐重逢。他们身处无有乡。我知道他们身处无有乡,他们不存在,但是假如无有乡就是他们身处之地,那么也是我的向往之地。”还有,“我不相信死后的生活,但是我依然全心全意地期待再次见到我哥哥。它就像一个梦中的生活。”让我感慨万千的是,无论相隔多远,生活在多么不同的维度,人类总是相互投射的——将宇宙的光折射给对方。莫里斯与我父亲是两个不同时空的人,但他们在晚年的言行和生活态度却是多么类似。在我父亲的生命年轮末梢,他迷恋上了行走,这是不是他以此来填充“那些空白之处”呢?他的行走以他居住的宾东小区,后来是中央广场C区,向四周扩散。除了吃饭和睡觉,他将残存的生命交给了脚步。给我的感觉是,只要他的脚步停息,他的生命亦将终止。但其实,无论行走与否,他都在一天天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一次,他从中央广场C区出发,信马由缰。一出小区大门他就迷路了,所以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最后竟然跑到马塘去了。我和我妻子找到他时已是深夜。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沉默,最后却突然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我不禁骇然心惊。在我眼里,他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阿尔兹海默症病人,可却说出比任何人都清醒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往九总方向行走了,而他的姐姐就住在九总秀岩。我很喜欢“秀岩”这两个汉字,它是一位烈士的名字。有一次,他出人意料地跑进了他姐姐家,准确地说,是我表兄家。因为,我姑妈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那时,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记忆,他是借助于什么来到他姐姐家的?后来,他一次次往来于中央广场与秀岩之间。我知道,他与姐姐感情深厚。在他艰辛的童年,比他大好多岁的姐姐一直用母亲的光芒温暖着他。所以,即使他的大脑变成一片废墟,姐姐的影子却一直屹立在那儿。莫里斯说,“我强烈地感到我想要和哥哥姐姐重逢。”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强烈地感到我想要和姐姐重逢”,“我想召唤出姐姐,填充在那些空白之处”。我在写作此文时,《今生今世》就在我手边。我每次触摸它就觉得是在触摸我父亲的最后岁月,那些现在想来令人心酸的时刻,正在我指间流淌。

2024-02-2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4865.html 1 3 《今生今世》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