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输

前往上海采风的大巴上，坐着一位戴毡帽的年轻人，他不声不响地靠在最后一排合目养神，毡帽扣在脸上。当他摘下帽子的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位鼻梁挺直、眼窝深凹，炯然有神的面孔，他就是如东籍的古家具修复大师李兵。

很多时候只有一块木头、一盒油脂、一只狗、一把刻刀陪伴着李兵，他钻研传统家具的文化历史风格谱系，分辨古旧家具的材质、器型及制作手艺……他从明清家具中汲古开源，祥云瑞兽、龙凤狮豸等走入了他的条桌椅凳、书案茶几。这位来自如东农村的小伙子，十七岁开始做木工，后经师傅介绍与收藏大师戴富根结缘，走上修复古家具的路。他学到的不仅是修复手艺，还有对传统家具和传统文化的理解及传承。

第二次拜访李兵是陪一位画家配砚台盒子。盒子是粗糙的楠木，南瓜红的色彩显得庸俗而廉价。李兵拿出半盒柔嫩如蛋黄的素油，用白丝棉蘸了，开始在木头上擦拭。一刻钟了，盒子竟然现出绚丽的光彩，宛如月光宝盒。李兵说，这是加了生漆的蜂蜡，只有四川、云南才有，生漆是一种漆树，采漆的人翻山越岭，还要爬到漆树上，一年要死好多人。用这种野蜜蜂的蜂窝提炼出来的蜡擦拭木头，木头的毛孔就闭合了。我的家具表面采取全生漆处理，生漆非常稀薄，能与木头共同呼吸，一直保持自然光泽。器物之间是相通的，彼此借鉴方能更好地融合发展。我研究过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珍赏图册，1995年到南通的时候，我结识了很多文博专家。仙人抚我顶，一言点醒梦中人，他们给了我很多启发。通过多年的摸索实践，李兵成为南通家具业里的翘楚。

宗白华说中国传统美学中有两种美感：“错彩镂金”之美与“芙蓉出水”之美。这两种美感在李兵的家具上相得益彰地存在着。李氏家具圆正工整划一，四面停均，粗细折中，线条洒脱，放在室中平淡自然。这与《闲情偶寄》中提出“造物宜简不宜繁，取其简者，坚者，自然者变之，事事以雕镂为戒，则人工渐去，天巧自现”的理念完全一致。李工造物的内涵就是进入自然之美的化境。简素是对繁华的有力反驳，然而，李氏家具的打磨却表现出质如凝脂的细腻，与简约的造型形成互补。

李氏家具以简雅，得文人之气而备受青睐，盖因它的图式满足了人们的思古之情。谈到中国文化必须披上唐宋的外衣，说到家具不得不向明清文化回首，李兵准确地抓住了这个意象空间，打造出自己的特定图式。他说，好的家具要有流畅的线条，轻盈的感觉，美的视觉享受。李兵对动态的理解就是轻盈灵动，让家具能够完成对使用者的身份塑造，满足主人从实用到审美再到对内在精神意象的追求。

李氏家具还有一个重要特点：虚实相济，以空为主。按照这种设计理念制作出的家具骨架清丽遒劲，肥而不滞，瘦而不枯。木头在李兵的手下，有了自己的生命、性格和气韵。虚与实在他的家具上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和谐，这种身心合一的完美统一，给人极大的愉悦。万物不难为繁，难在用简。貌似简者，其意贵繁，给人一个极简近乎禅的精神空间。

这位如东小伙子通过古家具修复完成了由工匠到艺术大师的转变。他的思想意识和审美趣味也在创作中，从精品、神品走向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