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癸卯年九月廿二，与友人同游三峡，风清气爽，秋阳高照，上午游巫峡，下午游小山峡，满目青山绿水，索性便往小小峡去了。

过了瞿塘峡，从巫山大宁河口登船，逆水而上，进龙门峡，经巴雾峡，至滴翠峡，到大宁河支流马渡河换乘汽艇，就进入小小峡。

船过瞿塘峡时，半山尚有黛瓦灰墙隐在山凹子里，坡上低矮的橘树和茶树连绵起伏，山上人家有石砌的小院，一条曲折的石径从小院通向江边，江边系着出行的小船。小院后矗立着青石的墓碑，坟茔有序排列，一律面向大江，也不知延续了几代。

刘锡禹过三峡时说：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想来是三月了。

突兀的悬崖上，千年前的悬棺赫然悬挂，也不知古代巴人怎么放到绝壁上去的。

旅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说悬棺不宜，也就删了。船在瞿塘峡中行，群山环绕，山重水复疑无路，近前豁然开朗，细细一水峡间来，浩浩渺渺又一江。

过瞿塘峡，船上人皆敞胸露臂，一进小小峡，全都扣紧纽扣，抱住双肩。一年轻男子将女友紧紧搂抱入怀，轻轻地说，靠紧我，峡风冷。

小艇像一片树叶浮在峡谷里，每艇二十人，刚登艇，船工即嘱穿上救生衣。旅人见救生衣有黑色的污渍，悻悻然不忍穿，这时也全都穿上了。

小艇缓缓地劈开峡谷，峡边的山峰往后退去，两山夹峙的一江秋水，绿如碧玉。江细如练，伸手可触岸边礁石。

山不知有几许高，隐在云里，随时都会从天而降。鹰在半山翔飞，忽然一片白云飞来，鹰不见了，白云缠山绕壁，缥缥缈缈。

水不知有几许深，峡谷幽深如地穴。一泉从石缝中泌出，晶莹剔透，沿青石淙淙而下，也不知在山中穿行了几千万年。

江风凛冽，冰凉彻骨，如从千年洞穴里滤出。山旌摇动，山峦壁立若倾，江中青礁一律倾斜，临水的礁石被江水啮咬成千片万片，像百叶、像云母，艰难地侧立在江水里，背负着亿万年的重压，压弯了腰，压断了腿，令人肝胆俱裂，除了扛着，别无他法。江水年年岁岁向东流去，冲刷掉它身上的汗渍骨渣，露出黝黑粗犷的文身，若忽然倾倒，万仞峰壁何处所依？

宋仁宗天圣七年，巨大岩崩堵塞河面21年。明世宗嘉靖廿一年，山裂石开，河道堵塞82年。1985年6月12日凌晨，新滩江家坡至广家岩1300万立方米滑坡体向下滑动，600万立方米岩石从海拔800米高处脱出，200万立方米岩体推入江中80米，掀起巨浪36米，毁掉古镇新滩。由于预报准确，抢救及时，1371位村民无一人伤亡。

苏轼在新滩诗中说三峡：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

头顶的山无不重峦叠嶂，山脚的岩无不刀劈斧削。山间有云，云中有山。山无不嶙峋峥嵘，云无不妩媚多彩，千姿百态，仪象万千。

水桶粗的老藤从峭壁攀援而下，不知几百丈长，不知长了几千年，如蛇如蟒如天索如云梯，从天而降。

峭壁上突兀的洞穴空旷深邃、神秘莫测。洞口古木横陈，遮天蔽日。树根穿岩透石，盘虬错曲，那掩隐的无尽深处，曲径通幽，隐藏着千古前的桃花源。

时令已入深秋，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时辰，东不见太阳、西不见星月，天昏江暗，如临黄昏。偶有阵阵凄厉的猿啼，回旋在古树老藤间，如远古精灵的呼唤。“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滴衣。”

山肃然，人肃然，群山间不见一户人家，上不见来者，下不见归途，唯一江碧水滚滚东去。古人在峡上啸，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过瞿塘峡时忙着用手机拍照的旅人全都沉默了，努力从舷窗口望着缓缓移动的山，盯着匆匆逝去的水，全船鸦雀无声。

唯船工持篙横立，脸上的皱纹如山岩般刀削斧刻，见满船旅人肃然不语，遂朗声道：“三峡航道解放后经过多次整治，险滩已大为减少，你们不必担心。我在三峡航行了几十年，从没出过差错，请放心，我给你们唱支歌，唱得不好别见笑。”

旅人忽然醒了转来，把手机对着船工，船工一手持篙，一手卡腰，对着青山绿水唱起来：“一根纤绳九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拴，踏穿岩石无人问，谁知纤夫心里寒。”嗓音苍凉嘶哑，在群山间回荡。

船工望着远处的青山说：“幺妹在大山里养鸡采茶呢，今天给大家带来了瞿塘峡的跑山鸡和野山茶，让大家尝一尝。”

船工下得船来，从舱尾拿出切好片的鸡肉和敞包的茶叶送给每个人品尝，尝后都说好。

茶叶粗枝大叶，清香悠远，使人想起云中的大山。船工说：“山鸡就在山坡上跑，茶叶长在山坳子里，喝的山泉水，吹的峡谷风。”

旅人每人都买了一两份。船工说，别多买，旅途不便，今后可随时和我联系。

小艇返航至马渡河口，友人拿出矿泉水瓶，舀了一瓶小小峡水带回去。

复又叹曰：水能带走，若能再赶座山回去，心才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