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梅

如一只早起的鸟儿，在这创痛的冬日，我起了个早。家狗引领着我出门儿，右拐，一路向北。乡野这股无遮无挡的彻冷，是将缠绕整整一个月的朋友，蒙上羽绒服帽子，将手塞进口袋，小跑着，准备尽快完成遛狗任务。空中白茸茸的气息，先瞧瞧太阳，弱弱的，白闪闪的，远处的田野似乎也白绒绒呼应着。近了，使得空气中白而透明的迷离，这神秘的物质是“霜”。那些自由摇晃的漫漫露珠，寒夜里哆哆嗦嗦相拥互抱，疼成了雪花的模样。满田野的霜，让黑塌菜开成大朵大朵绿花，将耸立的大白菜出落为白绿相间、晶莹剔透的亭亭新娘，把神气的菠菜打蔫儿匍匐地面，土疙瘩成了雪疙瘩，稻草人是雪人儿。拿指甲盖刮下来的霜，分不清是厚厚的雪还是厚厚的霜。

婆婆从电瓶车后座下车不慎摔伤，腰椎骨折，无奈长在了床上。“妈，外面好大霜。地上、田里全白花花的。”“外面肯定好冷啊！赶紧吃个滚热的早饭，就别出门儿了。”“好嘞！一起喝粥。”婆婆支撑着床沿，边喝粥边唠叨：“前些天的荠菜不好吃，你知道为啥？要下了霜才好吃，打了霜的青菜啊、菠菜啊、白菜啊、萝卜啊、芹菜啊、花菜啊，那才叫好吃呢，甜甜的，而且容易煮烂。”“你就好吃个蔬菜，得多补充蛋白质，来，搞个煮鸡蛋。”

舍不下霜花，又踏出家门。城里人的我，再见到这样的凝华成霜不知会是何时了，城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夜清霜。好在，霜还在等我，这是我和霜的一场邂逅，我们约定好这次只一两个小时的短暂见面。霜作画，霜染尽，霜花铺岸浓如雪。太阳正强势探出头来，金光罩着大地，遍野霜花在金光里水晶般熠熠生辉。

先生何尝不是正在历经他的霜？七月初公公确诊癌症，他本坚强能干，承受着比公婆更大的压力，陪伴公公辗转于上海和家乡医院，不承想还未满三个月，公公便撒手而去。纵然再能干再辛苦的他，也挽不住老父亲缓急离开的脚步，生死之霜的打击消退了他原本浓烈的能量，一向强大的他需要安慰与依靠。婆婆何尝不是正在历经她的霜？那三个月，公公的病来势汹汹，婆婆心知肚明，但她心里开着希望的红花，不分日夜照顾伺候，说“只要能治好，我再辛苦都没事的。”只三个月艰辛，使她一下子苍老好几岁，骤然消瘦。葬礼上的哀号痛哭，墓地上的蹒跚趔趄，生死之霜晕白她双鬓，染白她瘦削的肩。公公过世后十天，婆婆又不慎骨折卧床，真是霜上又霜，至今即便遇到陌生人提及公公，泪水仍止不住滚落。

人生何处不风霜，莫道霜来紧。“霜以杀木，露以润草”，霜是杀伐，是惩戒，霜若无情刀，似时间刻痕，在身上深深浅浅，在心上浅浅深深。然而，草木不经霜雪则枝干不固，菊残犹傲霜，霜叶红、柿子甜。饱经风霜是与过去作别，敛藏释放未知的力量和变化。

回家路上，那些美丽的霜，金光银光，不知何时，瞬间消失了，消弭于升腾的雾气，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竟未留下一丝痕迹。

“霜没看够，外面这么冷，你这又去看了？”先生最懂我。“这么重的霜，往后有好些晴天了。”房中的婆婆说道。是啊，“霜重见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