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留住时光

□刘剑波

我还保留着小学一年级时的成绩报告单,有时,我摩挲着它的时候,逝去的小学时代顿时涌现出来,我一下回到了多年前喧嚣的小镇,我成了那个推着铁环去上学的孩子。

时光能留住吗?纳博科夫在他著名的《说吧,记忆》里写道:它们(时光)在经过,飞逝,匆匆的岁月。我亲爱的,很快就没人会知道你我知道的是什么。法国作家欧仁·尤内斯库在七八岁时就意识到了时光流逝而无可挽留,意识到自己将日趋苍老并最终死亡。他对自己说妈妈有朝一日会死的,这一想法令他惊恐万分,他明白她(妈妈)将在他之前死去。他有时同外祖父、外祖母,还有母亲一起上苏弗仑大街上的小影剧院去。对他来说这可是某种异乎寻常的事,他急躁不安地等待着这样的欢乐时刻,外祖母是残疾人,“我们用一辆轮椅车将她从阿弗勒街一直推到苏弗仑大街”。当他们一起出发时,他忽然想到欢乐将无法持久,节目终会结束,最后“我们还得回到家里,于是,我的欢乐之情便一下子黯然失色了。节目会持续很长时间,非常长的时间,两个甚至三个小时,但这样长的时间毕竟有尽头。正是等待使我感觉到了流动的时光”。写出享誉全球的《夏洛蒂的蜘蛛网》的美国儿童文学作家怀特,有一次和朋友去马戏团训练场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母亲)教年轻的姑娘训马。彼情彼景迷住了怀特,但怀特认为,其迷人之处并非来自这里所发生的任何表演,而是来自这里的旋转,伴随着姑娘骑马奔驰的旋转,并且“痛苦地意识到时间的启示”:他思忖着,姑娘永远不会再像此时此刻那样美丽——这一想法使他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一瞬间想象着这姑娘二十五年后的模样。到那时,到那遥远的将来,她将站立在训练场的中央,头戴圆锥形草帽,脚穿高跟鞋,正是眼前这位中年妇女的形象,手握长长的缰绳,在闷热懒散的下午进行单调乏味的训练。波兰诗人伊瓦什凯维奇在九月的草地上意外地发现了一颗晚熟的硕大草莓,这使他想起草莓最盛的时光——六月,他意识到,几个月前跟眼下是多么不一般。那时,树木是另一种模样,太阳和天空也不同于今天,就连空气也不一样,因为那时送来的是六月的芬芳,而今已是九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时光,都赋予了我们不同的色彩和形态。伊瓦什凯维奇感叹:“时光是永远无法留住的。”

但普鲁斯特却试图挽留时光,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为了生活在时间的绝对性中而进行的一次冒险。换句话说,《追忆似水年华》从头到尾都在讲述怎么留住时光。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逝、销蚀过程之中,普鲁斯特无日不为之焦虑。他深知,自我在时间的流程中将会逐渐解体,总有一天,那个原来爱过、痛苦过的人什么也不会留下。“房屋、街衢、道路和岁月一样转瞬即逝”,我们回到了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但我们绝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于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然而,我们的历任自我并不完全消失。马塞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能在自己身上某处听到“小铃铛清脆的铁质铃声不时响起、无休无止、吵吵嚷嚷”,在他童年时代每次铃响总是宣告斯万来访。那必定是这个铃铛从未停止在他身上叮咚作响,因此时间看起来好像完全消逝,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它看似已经失去,其实仍在那里。“当我尝到浸泡在茶汤里的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时,过去的时光一下涌现在他眼前,而“过去”便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某种永恒的东西。普鲁斯特认为,“不要忘记,我生命中有个反复出现的动机,比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还要重要的动机,即重温旧事,一杯茶、散步场上的树木、钟楼等等。”马德莱娜甜饼便是出色的例子。叙述者一旦辨认出这种形似海贝的饼干的味道,整个贡布雷便带着当年他曾在那里感受的全部情绪,从一杯椴花茶中浮现出来。在这一瞬间,时间被找回来了,同时它也被战胜了,因为属于过去的整整一块时间已变成属于现在的了——永恒被征服了。普鲁斯特教会了我们怎样保存时间,并让时间复活,即通过当前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之间的耦合。那么,什么是记忆?记忆就是回忆在它和现时之间建立的联系,而现时不是抽象的,它是具体的“物”。“物”就是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存在的“过去”,在普鲁斯特那里,就是“马德莱娜甜饼”。

我想提一下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他的《纯真博物馆》与他的《我的名字叫红》同样伟大。我在读他的《纯真博物馆》时,不仅惊叹他的才华,还惊叹他的举动:他为他心爱的女人建了一座私人博物馆,这座博物馆里收藏了4213个烟头,里面还收藏着耳坠、盐瓶、连衣裙、顶针、笔、烟灰缸、纸牌、钥匙、扇子等等不起眼的小东西,它就是位于伊斯坦布尔楚库尔主麻大街的“纯真博物馆”,这里变成了他情感的寄托,馆中的数千件展品还原了凯末尔收集的关于芙颂的一切,这里面每一件不起眼的物品都见证了一段爱情,不仅是纪念凯末尔对芙颂刻骨的情感,也是帕慕克对他年轻时代生活的城市伊斯坦布尔的回忆实现了现实和虚幻的交融。帕慕尔说,这座博物馆让他回到了生活的源头,要想让时光回来,就待在这座博物馆里吧。“纯真博物馆”深深吸引了我,我总觉得,只要我从一开始就留心并刻意保留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物件,我也可以建一个完全属于我的“纯真博物馆”,哪怕是微型的。不过,聊以自慰的是有些东西还被收藏着,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否从那时起我就想挽留时光了吗?也许没人相信,我还保留着小学一年级时的成绩报告单,有时,我摩挲着它的时候,逝去的小学时代顿时涌现出来,我一下回到了多年前喧嚣的小镇,我成了那个推着铁环去上学的孩子。我的铁环从邻居陈希芳家门口滚过,阳光穿过我的铁环洒在用沙子铺成的马路上。我的铁环从马路进入东街口一路向西,它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不停地跳动,但我高明的驾驭并没让它倒下。它一直滚到街西头,滚到张立卿家东山头,然后它又朝南滚去。当它滚到花部门口时,我看到季星山围着油渍麻花的人造革围裙,正挥刀砍着猪的腿骨。他的肉摊前排着一溜长队,我知道,我姥娘正在赶来的路上,她挽着一只青篾竹篮,在晨风中迈动着粽子小脚。我还知道,当季星山看到排在队尾的姥娘时,会停下手中的砍刀招呼一声,“姥娘,到前面来!”就冲这一点,我对季星山充满了好感。我的铁环继续朝南滚,滚到做豆腐的葛德友家的西山头,然后就滚进了静谧的校园。我的小学生活就像铁环,不断地滚动着,那些难忘的人和场景在滚动中不断闪现。经常出现的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叫傅桂芳的女人。她的严厉让我们这些孩子很害怕。同样严厉的是我们的算术老师曹庆章。于是我们编了一个顺口溜。当我们受到训斥而倍感委屈时,就在铁环的滚动中抑扬顿挫地哼唱着顺口溜,它成了我们的小学歌谣。

2024-04-0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8721.html 1 3 留住时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