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遗失在火车上的书

□江徐

坐火车时,窗外不断流转的风景,就像自动翻页的书卷,一页写着陶渊明的依依墟里烟,一页写着谢灵运的日落山照曜,再一页写着苏东坡的重重似画,曲曲如凭。

每次出门远行,我都会往包里塞一本书,也不一定看,只是觉得踏实。身边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就葆有一份随时潜入寂静海域的自由。这次带的是元好问诗选。某天从书店靠近地板的那一排角落里发现了它,唯一的一本,它的邻居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做一件事,看一本书,需要适宜的心境。偶有一次,拿起来翻翻,留下模糊印象:宋金交迭,广袤的大西北,长途跋涉的元好问。诗词是古典主义日记,极简主义散文,有时又是抽象派的游记。携带一本走在路上的元好问诗选,仿佛与一位心境契合的朋友结伴同行。

火车床位下有人放了不锈钢板,一半露在外面。“这个能踩吧?”我问。“没事,你尽管踩。”钢板主人回应。“该怎么踩,你就怎么踩。”他的工友补充了一句。两人都像农民工,又比农民工整洁。对面一家三口,男孩戴金丝眼镜,眉目清秀,看起来很乖。萍水相逢的人像聚到一处的鱼,短促的腾挪旋游,很快潜入各自的海域。坐火车时,窗外不断流转的风景,就像自动翻页的书卷,一页写着陶渊明的依依墟里烟,一页写着谢灵运的日落山照曜,再一页写着苏东坡的重重似画,曲曲如凭。这部书卷,在一片村庄、一块田野、一小队飞鸟间起承转合同时押着韵,又在远山近水中平平又仄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让人久久地凝神远望。车窗,成为流动的芸窗,双眸宛若两池潭水,任一切投影其上,雁过无痕。目光不动声色,心在看不见的地方飞驰。这种时候,人容易获取丰富的安静,反省、谅解也会应运而生。

“这是什么?”从背后传来嗲兮兮的童音。“山。”“这是什么?”还是童音。“水。”“这是什么?”依然是那个童音。“石头。”我不回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峭壁、河水、石头,听着这一问一答,哑然失笑。她何尝不知道那是山是河水是石头?这种单调的小游戏,在她看来非常好玩,说话、发问、窗外的各种,都让她感到饶有兴趣。当她再次问“这是什么”时,大人不耐烦了,温柔地拒绝回答。一个念头从我心中飞闪而过——来问我吧,我想和你玩——这是山,这是水、这是小船儿、这是桥、这是火车、这是火车轨道、这是山坡、这是房子、这是田野、这是小鸟儿、这是森林、这是隧道、这是窗玻璃、这是电线杆、这是落日、这是晚霞……后来发现,小女孩的一只眼睛看起来有点问题,照顾她的一对中年人并非她的父母,她喊他俩叔叔阿姨,这次出门就是带她去上海看眼睛的。她的爸爸妈妈呢?我不想多问。

餐车推过来时,一家三口买了两份盒饭,丈夫和儿子各一份,女人从包里取出一袋茶叶蛋,剥一个递给丈夫,又剥一个递给靠窗而坐的儿子。男人夹菜送至女的嘴边,她很自然地张大嘴巴。剩下一半,他谎称(大概是谎称)吃不掉了,站起来让位给自己女人。这些,我是用余光观察到的,手里举着袖珍版《金刚经》,目光如抛锚的船,抛在“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二句上面。

天黑后,无法再看窗外风景,便躺下来看书。元好问从故乡忻州出发,走过楚云湘雨,茅舍人家,看过千重暮景,寺楼钟断,还遇到会讲故事的猎人。我的目光流连于字里行间,跟不上诗词里面哒哒的马蹄。将书盖在脸上——熟悉而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学生时代,开学第一天,新书发下来时才有的气息,清新,清爽,清凉。

倦意,连带着睡意,潮汐般在安静的车厢里渐渐涌来。一只鸟雀形状的口哨,尾巴笔直,翘得很高。内空,可灌水,一吹,咕噜咕噜响。当我吹起这只哨子,半梦半醒中回想起来,外婆家菜橱抽屉里有两只这样的哨子,我从没有玩过,后来不知所踪。场景一转,又梦见楼下那只脏兮兮的野猫,它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回来啦。场景又转,一只虫子嗡嗡地响,飞进耳朵的那一瞬我伸手拍赶,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遽然惊醒,耳朵里怪怪的,好像真有虫子飞了进去。很短的一觉,却已足够。这种久违的,醒来后神清气爽的感觉,竟是在冬天的火车上得以重温。

窗外,进行着的夜。夜色中大片的黑暗。窗玻璃上映见自己的脸。通风管道里细细的风吹在脚踝上。贴近窗玻璃,脸庞消失,看见山的线条,树的轮廓,黑色的留白像水墨画卷,源源不断地展开。将鼻尖贴在玻璃上,贪婪地望着。两三点清冷的灯火,落在连绵的黑夜里,像蒲公英,银色的、金黄的、有时幽蓝的蒲公英。“女的!”听闻此言,心中一凛,不声不响坐在窗边看夜景,碍着谁了?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在说梦话,语调像是在梦里跟工友讲完段子,打一个两性话题的赌。

夜色在窗外进行。火车穿过夜色驶向黎明。

打开酒店床头灯,按下灯罩旁的“阅读模式”,才发现元好问不见了。被落在了火车上。我竟然把一本还没来得及细读的新书落在火车上,永远取不回来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安慰:可以重新购买一本。另一个声音反驳:那也不是原来那一本,改变不了将书遗失在火车上的事实。因为自己的粗心,我对这本诗选、对元好问感到抱歉。这一刻,一本书仿佛有着生命和情感的存在。凝神回想细节:入睡前,我把书从脸上挪开,随手扔在床里侧。凌晨从梦中惊醒,起床后,它被落在被褥底下,临下车没有翻检一遍。能够回想起诗选第一首中的两句,因为那两句带有我喜欢的秋风秋雨的气息,当时就多读了几遍。这飘浮于记忆之中的吉光片羽,让愧疚心理略有减弱,继而凝神将它们逐字逐句从脑海打捞上岸:“山川带淳朴,鸡犬见升平。雨烂沙仍软,秋偏气自新。”

这本书会被什么人捡去?还是被乘务员连同其他垃圾一并收拾掉,装进麻袋,倾入垃圾回收站进行新一轮再利用?丢失一本心仪的书,难免沮丧,又立马提醒自己:早晚都会失去的。到最后,有什么东西不会丢失掉呢?比书还要心仪的事物,通通都会丢失,在我们走下生活这趟火车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有所释然,又越发悲观。人生如旅,走到最后,有什么东西不会丢失呢?

2024-04-0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8723.html 1 3 遗失在火车上的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