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海复镇老街的南段叫南新街，一九四九年后才改名为烈民街。为了与中段和北段区分，南新街特意退后六米，打个直角，然后才笔直地向南伸去。

造南新街的王己劲是复南村人，张謇曾推荐去日本士官学校就读，毕业后供职于通海垦牧公司。王己劲宅落成时，张謇的贺联悬挂于住宅大门两侧，左联：陆军上校，补官一千载。右联：海复农夫，藏书十万卷。

据传，王己劲藏有二十四史全本。

住宅就建在直角处向西两百米，宅基十三亩。方湖后花园十五亩。吊桥前十亩称为宅前。宅前向南二百米竖一牌楼。这些建筑，抗战时毁成一堆瓦砾。——十三亩的宅基上，就是今天的启东市第五人民医院。

南新街宽四米，比张謇建的胜利街和北新街狭窄了三四米，比黄佩高建的逸先街也狭窄了一米，但并不影响南新街的热闹。

医院设在南新街南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南新街仍然一长溜的商号：顾老伍药店、施耀山肉铺、陈氏老虎灶、南货店、田氏糖果食品店、郁氏车行、汪牙牙科、唐氏金银店、宋三九酱油作坊、张士润油坊，张碧辉烧木片的汽车摇摇摆摆地开过石块街……医院、邮电局、供销商业、税务等单位的进驻，狭窄的石块街被打磨得溜光滴滑。

医院前面一块方湖，碧波荡漾。门诊是两排平房，平房东侧是鲜花盛开的小花园，路东一口砖井，井水很旺，医生家属都在井边淘米洗菜。

陆士奎不做家务，有时拎着菜篮上街买菜，菜篮塞满了，钱却没人要，后来买菜不去了。去供销社舀米白酒，营业员一定要替他另开一坛新酒，后来他舀酒也不去了。

不做家务，手就嫩。那时，医生的手不能老，手就是B超、CT。陆士奎的手暖和柔软，判断肝肿几公分就靠手指头的触摸。躺下！憋气！好了！

陆士奎的手从肋下轻轻地按下，肝质就知道了。剥开眼皮看，诊脉，用听诊器听心跳，看面色、看皮肤、看掌心、看耳朵，然后慢吞吞地说，不用吃药打针，鲫鱼汤、豆浆……病人脸色由白转红，仿佛得了特赦。

手术室是染坊的刷花间改装（烈民街66号后朝南平房），西间是陆士奎宿舍，东间是手术室。雪白的墙壁，照明用汽灯——改用无影灯时，医院已搬到王己劲宅了。

陆士奎好像没有上下班制度，白大褂一天到晚穿在身上，或者就是蓝大褂、手术帽，老远就闻见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有时刚扒了一口饭，门口就有护士喊，快……快！

手术做好后，饭早已凉了。

手术室后窗是四块玻璃，陆士奎手术时我们就趴在窗后看。雪白的汽灯，蓝色的大褂，口罩只露出眼睛，那个个子最矮的就是陆士奎。只看见刀剪传来传去，只听见汽灯的嗡嗡声，陆士奎弯下腰，就有护士用纱布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手术常常从下午做到晚上，我们玩了猫捉老鼠再去看，手术仍在继续。

陆士奎是西医也是中医，开西药，也开中药。看内外科、小儿科，看妇产科、看骨科、看不孕不育……手术从小创伤做到开胸剖肚，只要陆士奎做了，病家就放心。

手术病人大都是抬着进院，走着出院，也有走进医院，哭着出院的。从来没见过所谓的“医闹”。病家说，陆士奎亲手做的手术，死在他手里，也不冤枉。

病家从全县各地来，从外县、外市来，狭窄的烈民街已承载不住医院发展的步伐，六十年代中期就迁到新医院去了。

一九六七年我玩吊环翻转绞断左臂，熬到手臂肿了才去找陆士奎。陆士奎正在吃晚饭，放下饭碗就查看，看后立即领我到X光室，陆士奎把我的胳膊在机器上摆弄，很慢很坚定地说，你要到上海去看。

陆士奎都没法，我就急了。第二天赶到县医院，医生替我缠了几层纱布就叫我回家。我不放心又去找陆士奎，陆士奎没怪我，领我到机器前透视，说，还是没接上。我只能替你动手术，上海有更好的办法。

上海广慈医院，一个佩红袖章的年轻女医生在值班，拍了片，看了皱眉。起身，把在用竹扫帚扫地的白发老人喊进来，自己让开座，让老人坐下来。老人看看片子，又看看我，把我胳膊使劲拉扯了几下，我疼得眼泪冒出来。老人一声不吭，替我上了夹板，上了石膏，用纱布把胳膊挂在颈上，用温和的声音说，不能躺，坐着睡，三个月拆石膏。然后又扫院子去了。红袖章的女医生重新坐到值班的位置上。

回家后找陆士奎，陆士奎开机后看了说，接上了。我把就诊过程讲给他听，他高兴地说，这才是真正的专家。

一九六九年生产队夜战脱粒麦子，抱麦的沈姓老人忽然倒在麦场上，我和发小把他抬到医院，敲了陆士奎的门。陆士奎立即披衣给老人诊断挂水，我们身边没有钱，陆士奎也没向我们要。

因家庭出身的关系，儿女，妻子都怨透了沈，三天后抢救无效死亡，沈的亲属始终没有到医院去。陆士奎请医院门口的黄鱼车把他拉到家。

各项政治运动如火如荼，陆士奎心静如水，眼里只有病人。

陆士奎当了江苏省劳模，当了副院长，还是那么温和，还是那么慢吞吞的，连开会都不去参加，仍然一天到晚待在病房，待在手术室，泡在资料里，泡在医疗书里。

和陆士奎同时代的五院名医陆凤翔今年九十七了，仍在救死扶伤忙个不停。陆士奎已经走了多年，受他救治过的老人至今还在念叨，陆士奎怎么会走呢？他救了那么多人。

医者仁心的丰碑，立在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