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书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缺点是使我近视加深，但还是值得的。”翻看张爱玲私语录，读到这一句，为之莞尔，感到自己要比高度近视而需要戴眼镜的张爱玲幸运一点。因为从小至今，常常在冬日暖阳下看书，常常躺着看书，偶尔在黄昏暮色下看书，偶尔又躲在被窝里看书，总之，习惯以各种对眼睛不太友爱的姿势看书，竟然能够幸免于近视。又据说到一定年纪还没近视，这辈子都不会再患上近视，真的是太幸运了。

前段时间，在手机上刷到南怀瑾先生一段视频，已享遐龄的南怀瑾先生端坐禅堂，向台下众人分享他的读书方法，以及读书破万卷却没有近视的诀窍。南怀瑾出生于温州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遍览经史子集，还“吹牛”说年轻时通宵看小说，光武侠小说，就看了有十万多册，卷帙浩繁的大藏经翻了又翻，为什么眼睛没有看坏呢？他说了，那是因为自己看书时的态度非常恭敬。怎么个恭敬法呢？几十年来，他从来不会躺在床上，或者歪着身子看过书，一直都是正襟危坐，手执书卷，毕恭毕敬。而且，在翻书之前，他一定会先洗手，避免脏污了书，更不会把书带进厕所。“恭敬书，是恭敬自己，不是对书本。”这就是南怀瑾对待书籍的一个态度。

很多人不论看书，或者做其他事情，已经丢失掉从前的一些规矩和礼仪。南怀瑾看书时的恭敬之态，说不定还会被年轻人视为老派、守旧和形式主义呢，而骨子蕴藏规矩的讲究人，才会对过去时代的一些做派有所怀想，又心向往之。回到正题，有时通宵看小说，有时连续看一整天电视（他自己说的，看一整天电视）的南怀瑾先生，为什么没有将眼睛看坏呢？“我看电影也好，看小说也好，我要叫电影跑过来，不要两只眼睛跑到电影里头去。看书也是如此，叫书跑过来。”收敛精神看东西，而非将精神向外发散消耗，这便是南怀瑾正确看书、健康用眼的经验之谈。这一秘诀，授之于一位隐士。那时候南怀瑾还非常年轻，衣袂飘飘佳公子，一手诗书一手剑。因为他当年痴迷武功，渴望有朝一日能够练至飞檐走壁，仗剑天涯。面对台下庸庸听者，年华老去而矍铄的南怀瑾追忆年少梦想时，神态中依然意犹未尽。有一天，年轻时期的南怀瑾听说杭州城隍山上有个出家的道士，懂得飞剑，他便登山去拜师。登门数次，吃了数盏闭门羹，终于得以拜见传说中的剑仙。结果呢，学过一些江湖玩意儿（江湖玩意儿，也是他自己说的）的南怀瑾并没有如愿拜师学剑，但也不虚此行。这位道士有慧眼，识人知人，看得出找上门来的年轻人骨骼清奇，气质不俗，料定他将来能做大事业，便传授两点道理，其中一点就是：看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要轻松不要严重，尤其是眼睛要会看东西。

对此，南怀瑾进一步讲述自己的体悟：一般人看花，看风景，看到好的花，就会把眼神盯到花上去，杭州风景那么优美，你出去看风景，叫风景跑到你眼睛里头来。其实这样是错误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怎样呢？看花，要把花的精神收到自己的眼神里头来。看山水，要把山水的精神收到自己的眼神里头来，不要把自己的精神放到山水，放到花上去，那样对花没用，对你也没好处。如此看书、使用眼睛，还只是停留在浅层意思，深入去理解，那是道法作用下最为基础的一条选择，即精神内敛。我依稀记得《庄子》中有一段类似的文字，原文想不起，意思是说要让山水自觉地走进你的双眼，而不是你耗费精神去看它。总之，在南怀瑾看来，学问好、记忆强的人，看书时能够一目十行，不会看书的人，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抠。对于山中隐者的这番教诲，南怀瑾先生铭记于心，也受用一生。这便是他书剑飘零半生，读书万卷，到老眼睛都没有坏的原因所在。

当我看到这段视频时，心中不禁小小的一惊，为着世事万象之间冥冥的巧遇。十几年前，有一天我坐在南通濠河边上望风景，看人来人往，看到一个小女孩从河边小路上蹦蹦跳跳地过来了，当她穿过一丛藤蔓环绕而成的门洞，置身于河边广场豁然开朗处，随即用脆生生的童声欢呼道：“风景来啦！”跟在她身后的爷爷奶奶闻言展颜而笑，应是被孩童的活泼可爱与童言无邪所感染。是呀，小人儿也可爱，风光也无限好。

风景来啦！这种表述真是新鲜，真是别致呢。人们常常走出去寻找风景，捕捉风景，山川河流，需要游人消耗精神主动走向它们，才能走马观花，才能横看成岭侧成峰。这个小女孩打破了固有思维，在她的理解中，濠河风景主动向她迎面扑过去，扑进她清澈的眼眸。向前奔跑的是她，跑进风景里的是她，如如不动的也是她。那一刻，闲坐一旁的我感动于小女孩看待世界的角度，被那一句“风景来啦”所震撼。又觉得这种角度，与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杜甫的“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朱熹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有异曲同工之妙。妙处，只可意会。回去之后，将这一小段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

一晃十几年过去，由南怀瑾讲授关于看书和用眼的视频回想起这段旧日碎片，深感生命与缘分之奇妙。一个垂髫稚子，当然没有看过什么深奥的书籍，甚至大字还不识几个，对于人生还没从外界吸取理论作为自己的支撑，心智还没被开化和遮蔽。天然的，与生俱来的智慧，让她拥有与大师不谋而合的思想和表达。不同之处在于，大师知道自己知道，孩童不知道自己知道。丰子恺先生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大师通过苦修勤练而悟道，孩童因为心灵的无染而天然地拥有真理。需要多多看书、多多反省的，是上智与下愚之间的庸庸俗众。书山有路勤为径，这条行迹稀疏的小径，通向返璞归真的精神家园。

凡事知难行亦难，如何收敛精神，让外界的风景来到自己的眼睛里，值得我们这些大人去尝试和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