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送别诗，七岁小儿尚能复诵，而著名古琴曲《阳关三叠》就由这首诗作演化而来，传唱了千余年。

长篇小说《秋疯》（作家出版社，2024年4月）是海安籍作家苏虹的新作。在《秋疯》的文末，周宇在与朋友聚会时弹起这首曲子，作为援疆前的最后告别。故事里，他回想起与老友们的跌宕命运，不禁潸然泪下；故事外，读者阅尽几十年的起伏往事，也不免百感交集。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阳关三叠》于细雨霏霏、杨柳依依的明媚春色里作别，恰如人生最不知烦忧、笑意飞扬的年少时光。随着年岁渐长，许许多多的离愁别绪和生活重负涌上心头又悉数散去，于是在音律的反复、回环与展衍中，曲调愈加沉郁顿挫、舒缓悠长：八度大跳如同人生的高峰谷底，大刀阔斧间总会历经抚掌大笑或肝肠寸断的境遇，一重山又一重山地翻过去；泛音、吟猱又似千帆过尽，在一个落雨的夜晚，明悟生命的无常才是寻常。

《秋疯》讲述的是五位研究生同学毕业后再度重逢的故事。小说的一开始，便写到“和所有中年人一样，他们时常感叹的，是时间过得太快；他们经常怀念的，是大学时代那段青葱岁月”。从“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却道天凉好个秋”，他们在变迁与离合中慢慢体察世间百味。周宇从一个多年不得重用的公务员偶然成为“末代秘书”，又因领导出事而选择援疆；钱嘉良和韩子霁在商业搅弄风云，幕后参与资本运作与企业收购，最终面临巨额罚款；柳春富经历升职、停职、调任边陲，却因为一场意外而面临牢狱之灾……不同的家庭背景、职业选择，折射出迥异的价值追求与人生轨迹。

这本小说缘起于2001年，作家苏虹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落笔，这一笔跨过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饱含着他对于人间百态的观察、人情冷暖的认知、人生况味的思考，终于成就了今天的《秋疯》。作为读者，我们要感谢《秋疯》呈现出的敏感细腻的心智、饱满丰富的人格、复杂交织的感情、曲折多变的经历，更要感谢作品经历时间冲刷后大浪淘沙的智慧。

学生时代，读到“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只觉惘然，尚且不明白时间的惊人力量。离开学校后，才常常想，当我头发花白、瞳孔浑浊，我会以怎样的神情回看人生的头二十年呢？记忆是一点一点衔泥筑成的巢。有人说：“文学能让生活意识更加坚强。”我想，这恐怕是对于生活的馈赠。明明人已经远去、记忆也模糊，可时不时还会有旧日碎片涌过来，将我淹没在一些轻飘飘的梦里。偶尔会想起在老式桌椅的教室里奋笔疾书时纸笔在木头表面的摩擦声，上课落座时椅子连片的啪嗒声，想起看《小城之春》的昏暗午后、被点起来句读《汉书》的星期四、伞面连着伞面的下雨天。上完课和朋友们成群结队吃午饭，总要带回一些方林富的糖雪球、甜水铺的乌龙茶，偶尔在街边遇到卖花人，再折两枝捧回寝室。这些细微又琐碎、被遗落被忘却的东西，切切实实还在某时某地存在着，喧嚣后沉寂，重铸又剥离，成就此时此刻这样一个“我”。

生活正是一本《秋疯》，人人都是故事的主人公；人生也恰如一曲《阳关三叠》，总会路过莺歌燕舞，也总会遭遇寒夜霜晨。《秋疯》的结尾周宇演奏古琴曲《阳关三叠》，看似一个不经意的小情节，但恰恰是通过周宇演奏《阳关三叠》，成为《秋疯》的“点睛”之笔：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应当始终做一个坚定的前行者——“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