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平
一
从规模上看,蜷伏于江海平原一隅的陈阁庄是个平平常常的小村落,全庄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方圆不足二里路,然它的名气与其规模完全不匹配。在东洲县,陈阁庄是神一般的存在,素有“东洲人可以不知有茅镇(东洲县府所在地),不能不晓陈阁庄”的说法。有此名气,全赖庄上盛产手艺人,有顺口溜为证:陈阁庄上有“三宝”,箍桶、竹匠、垒行灶。为数众多的手艺人在整个东洲县域走村串户揽生意,早将陈阁庄的名号传遍千家万户,影响甚至波及邻近的启西县、通达县。
三个行当里,名声最响的是箍桶匠。现今在陈阁庄,靠做箍桶生意讨生活的就有十三人,其中数陈阿四最为出挑。不只是箍桶行当,庄里所有手艺人中,他陈阿四也最为知名,人称箍桶陈。把行当与姓氏联在一起称呼,陈阿四是独一份,其他人皆无这种待遇,这是对他祖辈影响力和本人技术的最高认可。他家祖传箍桶手艺,到他这辈已是第五代。据传,他祖父曾为清朝慈禧老佛爷打过一对雕龙木浴盆,长八尺,阔四尺,均高二尺二,一头高一头低,呈船状。木浴盆打成后,县太爷请来最好的漆匠师傅将之漆成朱红,撒上金粉,敲锣打鼓送到京城。至于老佛爷是否使用过这对雕龙木浴盆,或者说老佛爷用过后是否有过评价,不得而知。有传言他老陈家藏了一份京城造办处发出的皇室专用器物进贡证书,只是庄上从未有人见识过,于是渐渐就有了相信和不信两派:相信派说,当初若瞎编个皇室认证,属重罪,陈家人不敢,所以定是不假;不信派说,若有,那绝对光宗耀祖,恐早就拿出来炫耀了,为何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经常有人就此求证陈家,陈家人回应统一,且有点玄:“你说有就有,你说无就无”,以至争论了五十多年,仍是一笔糊涂账。
箍桶手艺传到陈阿四手上时,家族里昔日的荣光已淡了许多。然祖传的精湛技艺却一点儿也没褪色。在陈阁庄,箍桶匠们所用的木料、工具,遵循的工序都一样,独他陈阿四做的总比别人高级一档,缝直、箍紧、面光,最重要的是木桶的密闭性更出色。一般箍桶匠做好后要把木桶先放水里浸上半个时辰,涨涨板材,再放水方不漏。他陈阿四箍的桶、盆、勺,不需先浸水,直接盛满,不会漏一滴。他多次声言,他的工序中没有浸水涨板这一说,若有一次漏水,立即退出江湖,不再做这行当。有此绝活,有此豪言,自然牌子就硬,他为雇主箍桶箍盆,收费往往高出一成,仍应接不暇。为此,庄里其他箍桶匠常在他作业时前去观摩,想偷点价钿(当地方言:意为偷学技术)。他不赶人,也不回避,大方展示,只是到最后扣底板时会回屋里独自完成。于是,庄上人猜测,他箍桶不需先浸水涨板的秘密就在最后一道工序里,至于究竟怎么做的,旁人始终不得而知。
二
这年秋分过后,从容城来了一队日本兵,有二十多人,驻扎在茅镇镇公所里,日本人还把镇上原国民党警察局人员收编成了皇协军。东洲县自此沦为日控区。
陈阁庄距县城较远,日本人的手一时还伸不到这里,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庄上手艺人大都减少了外出揽活的频率,即使出去也是晚出早归,且远远地绕开茅镇。箍桶老大陈阿四更是藏起了工具箱,闭门不出,唯恐染了晦气。
正应了那句话,越怕鬼来,越是鬼缠身。日本人进驻茅镇后的第三天,一位五十开外、身材矮胖、戴着礼帽、身着亮闪闪绸缎衣裳的男人敲开了陈阿四的门。陈阿四认得,来人是附近铲刀乡的大地主,姓季,因家中常备八囤米,人称季八囤。季八囤常说的一句话是“老鼠也要囤三年宿粮”。陈阿四曾在他府上打过几副木作米囤,只是他不知道,这姓季的刚被日本人任命为东洲县维持会会长。
陈阿四把季八囤让进屋,问:“季老爷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地方来?”
季八囤拱手作了个揖:“阿四老弟,在下现在日本人那里谋了个差使,也没什么,就是替日本人传个话,跑跑腿,为乡亲们做点事。现在有个活要叫你做。”他从袋兜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陈阿四。
陈阿四接过一看,是张草图,画了个桶状物,上面标高一米五,直径一米有余,直上直下。他箍过各种用具,没见过这等器状的,便问:“做什么用的?”
季八囤笑道:“这是日本人洗澡用的木桶,他们在日本的家里都用这玩意儿洗澡,现在来到这里,说要体验体验家的感觉,我就想到了你。日本人要做两只,成型了上遍清漆。他们要求挺高,你拿出全身本事来,工钱不会少给。”
陈阿四为难道:“这么大的我没做过,器状也复杂,万一出个纰漏……这活我担不下来,你还是找别人去做吧!”说完,他把草图还给季八囤。
季八囤把脸一沉:“谁不知道你陈阿四的本事,你若不行,谁还能接?!实话跟你说,我可是在日本人面前夸了海口的。对你来说,这事做好了,日本人一高兴,后面还不是一路顺畅;若不成,日后有什么麻烦了,我可罩不住你!”
陈阿四沉思良久,长叹一声,收下草图:“那我尽力,一礼拜后来取货。”
自此,陈阿四家里像开了作坊,大量的木料,以及锯、斧、刨、牵钻等工具摊了一地,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许多庄上人来围观,有人戏道:到底是陈老大,接了个大活!陈阿四黑着脸吼一声:“有什么好看的,都走开!”庄里人不知缘故,皆一脸困惑:都好好的,这是咋了!
这里不表陈阿四如何使出浑身解数,把一块块木板制成同样尺寸同样弧度的弯板,在板侧打孔,用竹钉铆住,逐一拼接,再拍上正圆状底板,最后用三道铁箍箍紧,使器物成型。单说一礼拜后,季八囤坐着牛板车如期来到陈阿四的屋前,还带了俩随从。
季八囤迈过陈家门槛,只见两庞然大物立于屋中央,几乎把屋子填满,杉木板的桶身被推刨一新,又刷了层清漆,鲜亮无比;三道铁箍像三根麻绳,把桶体紧紧抱住。屋里散发着清漆轻微的刺鼻味和板材发出的清香味。
季八囤把手一挥,俩随从利索地把巨型木桶抬起,逐一搬运到外面的牛板车上。季八囤把几块银圆放到陈阿四手里,朝他点点头,转身坐上牛板车朝城里驶去。整个交接过程,两人几无语言交流。
三
庄里人对陈阿四与日本人的交易全然不知,在他们眼里,这只是桩普通的箍桶生意而已。然而,第二天发生的变故,彻底改变了陈阁庄的箍桶江湖格局。
让庄里人感觉到此桩生意的严重性是第二天一早,季八囤又来到陈阁庄,身后跟着的不是随从,而是两位持枪的日本兵。
日本兵的到来让陈阁庄陷入恐慌,大人们纷纷赶羊进栅,牵狗进窝,把孩子关进里屋,然后紧闭大门,大气不敢喘。那三人倒也没什么多余动作,把牛车停在庄口,直奔陈阿四家。
陈阿四家的大门敞开着,人端坐于门口,像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季八囤让俩日本兵站在院子里,自己走到门口。他和陈阿四四目相视了好一会,才叹口气说:“阿四老弟,你不争气呀!”
陈阿四面无表情:“咋了?”
“都说你陈家箍桶技术皇室认证,请你做就是进了保险箱,咋会出此差错!”
陈阿四依旧面无表情:“咋了?”
“漏了!漏了!!”季八囤提高了声量:“两只桶都漏水,而且还不止一处。日本人发怒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陈阿四仰天长叹:“天意啊!我陈家五代箍桶,靠技术横走江湖,想不到,一世英名竟毁于你手!”
季八囤鄙夷地斜眼看了眼陈阿四:“喂,别搞错了!我在给你生意做,是你自己弄砸的!你还委屈了!”
陈阿四眼里闪过一丝凄凉,随即语气坚定地说:“罢,罢,我陈阿四一口吐沫一个钉,立过的誓言不会作废,从此退出江湖,这行当不干了!”他转头对季八囤说:“是我技艺不精,让你失望了。现在我不再是箍桶匠,你另找他人去修一下,或干脆另叫人打两只。工钱全部退还于你。”
季八囤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你退不退出江湖我不管,但这桩生意还没完!”
“我要是不肯呢?”
季八囤把脸凑到陈阿四跟前,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你说我把两个皇军带来干吗?”
场面僵持了好一会儿,陈阿四才默默地把箍桶工具收拾进工具箱,背在背上,跟着季八囤和两个日本兵,坐上了停在庄口的牛板车。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