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箍桶陈(小说)

□倪正平

载着陈阿四、季八囤,还有俩日本兵的牛板车“吱嘎吱嘎”响着,缓缓朝县城茅镇方向驶去。一路上,“踢踏踢踏”的牛蹄落地声,似鼓槌敲在陈阿四心间。他铁青着脸,身子尽量朝外扭着,不去看身边的日本兵,尽管这样,仍不时有从胃里翻腾出的恶心向上涌去,似要从口中泄出。

从陈阁庄到茅镇日本兵驻地有二十多里路,直到中午日头拔直时,牛板车才驶上有日本兵站岗把守的那座架在运连河上的石拱桥。桥的那头便是现在驻有日本皇军小队的原镇公所。

牛板车在桥头停下,季八囤让赶车人驾空车调头回去,四人步行走进了这座重兵把守、壁垒森严的日军兵营。这时,陈阿四脸色红润了些,途中颠簸和紧张造成的不适稍稍缓解。他环顾四周,兵营是座回字形四厢房,分内外两层,山头墙面均由双层砖砌成,中间的院子有一百多平方米。四厢房东西北三个方向完全封闭,最外侧墙面上连窗户也没有,南侧靠河,南向中间建有走廊连接石拱桥,成为唯一的出营通道。现在,这唯一的通道也被日本哨兵死死卡住,四厢房成了与外隔绝的堡垒。看着这飞鸟难进的险恶环境,刚缓过劲来的陈阿四顿又生出陷入狼窝的绝望。

季八囤领着陈阿四绕过日本兵的宿舍、放枪械的仓库、皇协军吃饭的食堂,来到回字形四厢房外层排房东北角的一间屋子。屋里摆放着一些杂乱的用具,从陈阿四家运过来的那两只簇新的洗浴桶就在其中。

季八囤在房门口停住,说道:“东西都在里面,什么时候修好、日本人满意了,什么时候放你回去。不要动歪脑筋,拿出本事做,这次还拉稀,真就不好说话了。”说完径直离去,把陈阿四一人留在了室内。陈阿四想跟出门去看下环境,一位持枪的皇协军立即上前把他逼回屋里,警告道:“干活、吃饭、睡觉全在里面,上茅厕可到隔壁,没有允许不准出这屋,”说完,威胁似的用枪上的刺刀朝陈阿四指了指。

陈阿四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慢吞吞地把洗浴桶翻转过来,拆下铁箍,拔开木板间的竹钉连接,把拆下的木板一块块整齐摆放在地上,像似把正常的箍桶程序倒过来做一遍。

有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是喊他的。他朝门口望去,是张有点熟悉的面孔,穿着皇协军的制服,但想不起名字。

“我叫福贵,铲刀乡的。你到我家打过一对粪桶,我认得你。”

在这阎王府般阴森的地方竟碰着个熟人,这让陈阿四抑郁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些。

“记起来了,你父亲叫满德林。我来你家不止一次。”陈阿四失声叫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福贵给看门的皇协军递了根烟:“都自己人。别小看了他,他祖上给老佛爷打过家什,名气大着呢!”福贵转头冲陈阿四说:“原在警局做个差使,现跟着季会长转到了这里。唉,也就混口饭吃。”

看门的皇协军接过烟,道:“是叫他来修理皇军用的洗浴桶的。上头吩咐不让随便走动!”

“又不是共产党、国民党,都乡里乡亲的!”福贵招手把陈阿四叫到跟前,小声说:“放松点,把活做做好,不会为难你。”

有了这意外的相遇,陈阿四终于打起精神,恢复了常态。他开始用工具给拆下来的桶板做一些细微的改变,还不时在草图上画画写写。

对两只洗浴桶的整修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其间,陈阿四三次走出房门,两次是到隔壁茅厕拉尿,一次是去找季八囤解释进度,均由看守跟着。去找季八囤时,看守带着陈阿四沿四厢房的外围转了大半圈。

两只洗浴桶重新拼装好,在季八囤的眼前做了放水试验,结果滴水不漏。

季八囤把陈阿四领到石拱桥,送出岗哨点。临别时,他意味深长地问了句:“阿四老弟,你的江湖还退不退?”

陈阁庄人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他们眼瞅着陈阿四被日本兵带着消失在泥路尽头,都为他的命运捏了一把汗。直到第二天天将黑时,才看见陈阿四背着工具箱,疲惫地出现在庄口。人们拥上前去,有人接过工具箱替他拿着,更多人七嘴八舌问他这两天的遭遇。陈阿四摆摆手,一言不发。

回到家里,陈阿四让众乡邻都回去,关上门,给自己下了碗荞麦面,吃完倒头便睡。连着两天,陈阿四家的大门都关闭着,白天没有动静,夜里不见灯光。庄里人替他担心,又不敢去敲门。直到第三天中午,才见陈阿四从终于打开的房门里跨步出来。他让人通知庄里其他十二个箍桶匠吃完饭后到他家来,说是有要事宣布。

那些箍桶手艺人不知要发生什么事,都心情忐忑。但陈阿四让去,他们十忙丢掉十一忙也要去的。晌午过后,箍桶匠们陆续走进陈阿四的院子,他们看见陈阿四蹲在院子的地上,手里摆弄着几件箍桶工具,身边摊了一片已加工好的水桶拼装前的部件。见众人到来,他叫大家围着,说:“各位同道,大家不是一直想得到箍桶不浸泡就不漏水的技法吗?仔细看好了,这就展示。”话音刚落,现场一阵骚动,有几位高声喊了起来:阿四,你是要砸自己的饭碗吗?

陈阿四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便开始把地上的半成品按工序一片片拼装起来。桶体接板,没有什么特别的,把弯板边侧刨直,牵钻钻眼,竹钉扎紧,圆桶成型后将铁箍由窄处向宽阔处挤压到位,桶身密封就不会有问题。随后是关键的桶底拼接,先在圆桶底部内侧用圆刨开好沟槽,把做好的底板自上往下拍去,直至与桶底内侧沟槽咬合。这也是常规工序,只是大家看到,陈阿四开的沟槽似乎要比别人开得深一些,倾角大一些。待沟槽开好后,陈阿四从边上的洋白面袋里掏出粉末状的东西来,撒进沟槽。大家瞪大了眼睛,也没看出是什么。陈阿四解释说:“这是刨花的粉末,将刨下的木花用手撕扯成最细小,或者用刀剁碎也行。”他抓起一把刨花,半空中放开,细末木花随风四处飘散,“内侧沟槽和底板外圆无论多规正,拼装后都免不了会有细小缝隙。把刨花细末放入,再与底板咬合,水浸入后,刨花迅速胀开,缝隙会立即被填满,底部密封就会百分之百有保证。”陈阿四嘴里解释,手里忙碌,解释完,水桶底板也正好安装完毕。他抬起头来,看了眼众人,提高了嗓门:“这就是我们陈家五代箍桶匠能独领风骚的秘方!”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立在那里直发愣,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事不敢相信。

刚才一番操作似耗尽了陈阿四的精力,刚才蹲着的他此时已瘫坐于地,喘着粗气。

现场没有通常秘密揭开后的轻松与欢愉,大伙知道陈阿四的意思,更理解他此时的心情,那种悲壮道别的无奈与凄凉,将现场渲染得一派愁云惨雾。

“既是这样,替日本人做的洗浴桶咋还会漏水?”肃静的场地上,不知是谁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

陈阿四扫了眼大伙,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为这葬礼般的告别作了最后结论:“不管什么原因,箍桶江湖从此再无陈阿四!”

陈阿四从狼穴脱身一周后的一个深夜,熟睡中的陈阁庄人被密集的枪声惊醒。人们并未慌张,枪声是隐约和沉闷的,应该距离较远,于是大多数人仍睁眼躺在被窝里,只有少数人被衣走出屋子。外面漆黑一片,除了越发激烈的响声,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人们从风向上判断,枪声来自县城茅镇方向。

第二天上午传来确切消息,县城里的日本兵被共产党的县大队一窝端了,除了三人狼狈逃回容城,其余均被打死,那二十多个皇协军也被打散了。陈阁庄人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日本人终于被赶出茅镇,担心的是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再杀回来报复,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这一幕终究没有发生,被太平洋战场拖得筋疲力尽的日军,此时正陷入捉襟见肘的兵员危机,驻守容城的饭塚部队再也分不出兵来重夺茅镇,因而前一阵的皇军驻扎成了日本人控制东洲的最后绝唱。

日本人投降是一年后发生的事。消息从茅镇发出,波浪般向县域外围扩散,到达陈阁庄时,无一例外地掀起了一场急风暴雨般的狂欢。人们敲锣打鼓,奔走相告,先前的担心和压抑一扫而空。

那天,陈阿四显得尤其激动。有人看见他拎了两瓶烧酒回家,喝得酩酊大醉、号啕大哭。庄里人说,五辈祖传箍桶技艺断在他手上,对他打击太大了,前段时间陈阿四一直萎靡不振,还病躺了一个月,现在总算缓过劲来了。

然而,不久,人们便对当初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因为有传言,共产党县大队那次夜袭茅镇日本军营,靠的是陈阿四送去的情报。他利用在里面修理洗浴桶的机会,偷偷画了张日本兵的布防图,特别是观察到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四厢房据点,除南侧石拱桥通道外,还有一个隐蔽通道,就是茅厕里不太显眼的通风口。那次战斗,共产党县大队派出十名勇士,借攻击石拱桥的掩护,用铁锤砸开并扩大了这个通风口,突入进去,打了日伪军一个措手不及,里应外合,才一举端掉了这个日军据点。

对这传闻,庄里人将信将疑。这天,他们把正要出庄的陈阿四拦了下来,定要问个究竟。陈阿四听了粲然一笑,抛下一句:“你们说是,那就是;你们说不是,就不是。”说完迈步出了庄口,边走边大声哼唱出几句《空城计》里的唱词来:

我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下)

2024-04-2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71128.html 1 3 箍桶陈(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