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暮春时节繁花飞，笑迎故交归故里。4月26日，冯健男先生回乡踏青，并于“水绘讲堂”举办《我与〈九色鹿〉及其他》讲座。我是1979年生人，小时候尤迷那部国产动画片《九色鹿》，日后又见同名连环画，爱不释手。时隔多年，我不停搜罗乡人著述，竟有不虞之喜：九色鹿的绘者冯健男是我的同乡。更喜的是，三四年前，两位老友刘政、刘炤松都向我提及冯老思念故园，希望返乡举办一场免费讲座。我应诺玉成其事，由此结识冯老，微信往来不断。

冯老至如，才下榻酒店，我即赶去。他早已开门等候，我刚到门口，冯老起身相迎。我打量他，国字脸，皮肤泛红，满头银发，很是率性；一对浓密的白眉，颇为慈祥——真是鹤发童颜。他十分和蔼，说话时常伴着笑容。我不见外，直爽地聊起他的籍贯。我素来觉得冯老是白蒲人，其实不然。1940年，他生于如皋县栾甸镇，后来，如皋县更名如东县，栾甸又被划入南通县。联系冯老的成名作，我不禁笑言：一人三县籍，两绘九色鹿。

三县之中，冯老对于如皋有着深深的情谊。他念如城，爱白蒲。此回是他第二次来如城。第一次来如，已是三十余年前的旧话。彼时，冯老去淮安参加画展开幕式，回沪途中前往如东丰利省亲，便于如城转车。时已入夏，天气正热。他从西门汽车站下车，在附近一家饭店吃晚餐。他点了一盘拌肚丝、一盘炝黄瓜，外加一瓶啤酒，吃饱喝足，寻到旅馆休憩，散去热气和疲惫。因为赶车，次日便匆匆前往丰利，由此未能走访如城美景古迹，引以为憾。讲座圆满结束后，我有幸一路陪同冯老游览水绘园，季恺事迹馆，如皋师范，俞铭璜、沈序故居。冯老常常感叹，家乡处处都有历史留痕，应当早回如城走走看看。最后一站是白蒲，他从小在白蒲长大。他的妈妈为姜氏族人，外祖母为顾氏，两氏均为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白蒲姜氏涌现出姜任修（进士）等名人，《东皋印人》中姜氏就入选三位。冯老的外公在白蒲开姜元泰绸布庄，是富贵人家。白蒲顾氏出了3位进士、8位举人，连续7代人开办私塾。冯老儿时常常穿梭在古老的木楼之间。现已年入耄耋的冯老，漫步在老街上，一边招呼老家的亲朋，一边回忆老街旧景。

走进那条幽静的小巷，尽管经过改造，故园已变新居，不过他在顾家老宅的木楼下发现了儿时常用的井栏。触景生情，喝水不忘掘井人。冯老情不自禁地说道：“白蒲是我的艺术发源地。”他深情追忆，童年理发，望着镜框中西湖十景，神奇美丽，那就是他看的第一本连环画。第一位令他印象深刻的绘画老师是白蒲中学的仇金生。仇老师毕业于如皋师范学校，很有才华，还在如皋师范学习时，他创作的歌曲《翻身道情》就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他在白蒲初中绘出3米高、2米宽的人物画，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震撼了许多学生幼小的心灵。白蒲画家吴宗海是他的远房外祖父，他有缘临摹吴宗海的画作。冯老正是在仇老师等人的影响下，坚定地走上了艺术道路。冯老日后终于考入南京艺术学院，在那里受到众多名师的教导。他的贫穷与勤奋，闻名全校。南艺名师、画家陈大羽给冯老留下深刻印象：他身材魁梧，待人和蔼，学生很喜欢听他的课。大羽老师还奖掖后生，鼓励他学习，送冯老一幅《菊花图》，题字：身居闹市，一尘不染，健男学生共勉。冯老毕业后，从南京迁居上海，将画裹在草席中，不幸丢失。我谈起陈大羽日后还来过如皋，暂居绿园。我的一位友人张宏元，时在绿园任职，为陈老调墨拉纸，陈老又为如皋人留下数张墨宝。冯老感叹，如皋是个好地方，还是个出名人的地方。他又谈及如皋籍名人、红色文艺理论家俞铭璜。俞铭璜曾是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中共中央华东局宣传部副部长，还为“新金陵画派”的诞生作出贡献。冯老至今记忆犹新，俞铭璜来到南艺讲座：场上俞老论述国际关系、人生哲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场下师生满满，鸦雀无声。彼时，他心中充满了家乡的归属感。

聆听冯老真情倾诉的“亲身”故事，我充满敬仰，那就是他的坚持。名师牵手，但是路在脚下，还要靠自己前行。他在南艺学习时，为钱所困，画不了油画，就画素描。工作后，上海住房紧张，全家只有区区九平方米，一张桌子既是全家人的餐桌，又是孩子的书桌，连张画桌都摆不下。学过泥瓦匠的冯老在三楼阳台搭起一座仅有一米高的水泥画室。里面空间狭小，冯老只能屈身作画，夏天巨热，冬季大寒，他依然坚持。居委人员误作鸡棚，上楼检查，才相信是画师。正是在这座“鸡窝”中生下来“金凤凰”——《九色鹿》。

冯老笑言自己能获大奖，贵在坚持，成在勤奋。人做事情，做工作，都要认真。他还记得自己学习样板戏，不识乐谱，就想法多标记，时练时唱，上台表演，赛过专业演员。台下的著名演员孙道临听得过瘾，请人打听冯老的身份，了解他是画画的，十分诧异，一时不信。最令冯老难忘的是敦煌之旅，他和同人探险，去了不少偏僻的小洞窟，那里人迹罕见，本是唐代参与绘建莫高窟的画师的居所。他久久地躺在窟中，静静地冥思，与那些画师产生共鸣。他又跪在大洞中，用石头压纸，尝试用厚实的高丽纸写生佛像。他又大胆“创新”，就地取材，采用黄土调色，在21天里马不停蹄地完成21幅临摹作品，终为中国动画绘出杰作《九色鹿》。

聆听冯老教诲，有情有义。作别冯老，依依不舍，又逢春去，我念起百余年前如皋志颐堂中沙元炳、沈文瀚、陈星南、许树枌诸友的饯春雅集。文人赋诗，许树枌云：春如游冶子，骀荡不知老。冯老不是游冶子，而是游子，如春风骀荡，真不知人老。望着他远离的背影，矫健的步伐，我不禁感触：倾诉真情待春归，盼望明春他再次回乡，举办一回个人画展，激励他的同乡后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