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漆匠张是水门村唯一的漆匠，手艺是祖传的，传到漆匠张这一代，再没法往下传。漆匠张无儿无女，结过一次婚，第一胎女人就难产，连孩子带女人都没留住。漆匠张受了这一痛，掐灭了娶妻生子的念想，孤孤寂寂一个人过。可漆匠张又不愿将手艺带进棺材里，他的手艺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胜青的爹托人好说歹说，还送了拜师礼，漆匠张才收了胜青做徒弟。后来又主动收了竹青，竹青的爹娘没送一分钱礼，甚至连酒都没斟一杯。

同在一个师傅门下，胜青和竹青的造化却不一样。胜青的性子活泼，粗手粗脚，一张嘴能说会侃，只要师傅不在眼前，就呱呱个不停。竹青生性安静，站得惯也坐得住，心思全写在眼睛里。竹青是个哑巴，就算想说话也说不了。漆匠张因材施教，教会胜青的多在漆的表面，做漆的规矩，比如祝福主人家的套话行话。而竹青呢，全在细腻处，花纹装饰、书法绘画。这做漆的，不只是漆匠，还是半个书法家加半个画家。漆匠张临终前，送给他俩的礼物也不一样，给胜青的，是一本记录套话行话的册子，给竹青的，是一本画谱，上面是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分门别类，应有尽有。还叮嘱胜青照顾竹青，他一个哑巴吃了亏也说不出来。

胜青虽是个粗性子，对师傅的话却铭记在心，不管在哪接了活计，都忘不了带上竹青。胜青也离不开竹青，那些细致的活儿没有竹青他还真做不了，就是做了也是歪歪扭扭、粗粗糙糙，不成个样子。比如漆棺材，这调粉底的活就是由竹青干的。先用稻草将猪血揉碎，过滤，再和上石灰，就成了粉底。这揉猪血就是个细致活，不揉化成水，就没法过滤。石灰也是棉纱布筛过的，不能有丁点儿的疙疙瘩瘩，否则粉底就粗粗砺砺，像是掺了沙子。再好的漆抹上去，也是糟蹋。抹粉底用行话说叫刮灰，给棺材刮灰是有规矩的，由胜青来完成。第一刷必须从头刮到尾，这叫长命灰。刮了这一把，漆匠就得向主人家祝福，祝福的话很简单，不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发其祥之类的话。这一刮本来也可以让竹青来刮，可他是哑巴，祝福的话说不出口。漆匠祝福了，主人家还会给一个红包。等棺材上了漆，棺材头这一端还得绘上一个图案，图案的中央也是福如东海或寿比南山一类的话，这活就得竹青完成。遇上人家婚庆，请了他们漆家具，这漆大床也是需要祝福的，如早生贵子、早中状元一类的话，这耍嘴皮子的活依旧交给胜青。而大床上的那些花纹，比如鸳鸯戏水、花开并蒂、百年好合、花好月圆等等，都出自竹青的笔端。

胜青的嘴皮子耍得活，能说会道，加上走村串户的见闻，再掺杂一些俏皮话，常常将人逗得哈哈大笑。而竹青呢，一心埋头手上的活计。竹青的笔下是一个精美的世界，花儿在开放，鸟儿在歌唱，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天堂的花园。除了漆棺木，胜青和竹青走哪都让人包围着，有人爱听胜青瞎扯，有人神往竹青笔下的世界。其中有不少女孩子，金凤就是一个。金凤比别的人博爱些，既喜欢胜青的信口雌黄，又对竹青的丹青流连忘返。毕竟是个姑娘家，这种喜欢只能藏在心里，不敢让人知道。金凤找各种借口往有喜事的人家跑。金凤的爹娘发觉了她的心事，可又不清楚她到底喜欢的是胜青还是竹青，他们的内心更偏向于胜青，谁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哑巴呢。

村子里的人渐渐看出了胜青和竹青的不同。竹青的手艺明显比胜青强，胜青是个多余的人，几句好话谁不会说，就算不说，又有什么影响。除了讲瞎话，胜青干不了什么活，白白浪费一份工钱。有人耍心眼想离间胜青和竹青，说胜青少分了工钱给竹青，竹青听了满脸傻笑。这离间的人想来想去，将眼睛瞄上了金凤。他知道竹青喜欢金凤，有意在竹青面前谈论胜青和金凤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竹青真就受了迷惑，干活时头埋得更低了，有时偷偷拿眼睛瞟着胜青。这离间的人以为得逞了，单独请了竹青去做漆，竹青却死活不答应，坚持要求胜青同去。

最终金凤嫁给了胜青，不知是金凤爹娘的压迫，还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不重要了，金凤成了胜青的女人，竹青的嫂子。金凤依旧是个铁心的观众，一边聆听胜青的海吹胡侃，一边注目竹青的生花妙笔。再看竹青，似乎比任何时候更沉浸于他的色彩，一笔一画，专注传神。胜青对竹青的变化并没有丝毫的察觉，竹青的手艺一向那么优秀，况且竹青的手艺精进，他们的生意就做得更长远。胜青有了女人，有了孩子，需要钱来生活。胜青除了喜欢耍嘴皮子，还喜欢喝酒。做油漆的活都是有喜事的人家，就怕你没有两个肚子装酒，胜青三天两头喝得酩酊大醉，整个身体都透着一股酒味。这喝来喝去，胜青终于有一天将身体喝垮了。胜青的肚子鼓胀了起来，像是搂了一个皮球。胜青临死时将漆匠张的那本册子给了竹青，让他带个徒弟，祝福的话可以让徒弟代替他说。竹青依了胜青，收了一个徒弟。

胜青死后，金凤母子的生活费用基本是竹青接济的。竹青在村子里干活时，金凤仍会跑过去观看，待不了一会儿，又抹着眼泪离开了。竹青的活计永远干得那样漂亮，无可挑剔。他画的那些花纹，完全脱出了漆匠张传给他的那本画谱。竹青画的花纹中像是藏了一团火，又像是藏了一只妩媚的眼睛。这团火会烧在你的心里，这只妩媚的眼睛直接盯住了你的内心。金凤后来没再嫁人，也没人同她谈及再嫁的事。她和竹青的交往，村里人都看在眼里，迟早有一天他们俩会走到一起，这未尝不是好事。终于有热心的人想撮合他俩，找金凤说，金凤没言语，没点头也不摇头；找竹青，竹青却变了脸，扬起刷子撒了那人一脸的桐油。

竹青最终没能同金凤走到一起。竹青害了一场大病，先金凤一步离开人世。金凤做主将竹青同胜青葬在了一块儿。在清理竹青的遗物时，她在竹青的床铺下发现一块木板，将木板翻转，是一幅画。画面上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在云彩里翩翩起舞，姿态婀娜。金凤跪倒在那幅画旁，半天没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