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在这大雨天里,却特别渴望出去走走,戴上口罩,穿上雨披,蹬上一辆共享单车。没有目的地,就是单纯地,想走在雨里,大雨。
今年夏季,是多雨的。很自然地,想起马尔克斯上校发给奥雷里亚诺上校的电文,那句经典的话,“马孔多在下雨”。
四周被雨声灌满,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行道树上凝结的雨珠,不断滑落,迸溅出无数水花。从脚到头,从地心渗透出的湿气让骨骼吱嘎作响,似乎灵魂也在招摇。大雨,潮湿,浑身湿透的狼狈。后悔一时意气的冲动,有一种被庇护的渴望,渴望待在开着空调的、舒适而温暖的家里。然而大雨隔绝了一切交流和念想。我明白了,电影里的生离死别,都在大雨中进行,是为了增补令人窒息的氛围。
雨衣已经湿透,成了一件罩在身上的摆设。推着车子,在双桥门立交下,艰难蹚水步行时,已经没有了出发时新鲜的感觉。烦躁、愤懑,我的心咚咚地狂跳。鲜绿色的芭蕉叶遮挡着自行车道,每当不小心碰到,叶上的积水立刻倾斜而下,哗啦啦地击打着雨衣,似乎是对我不礼貌的回敬。
恍惚间,我听见浑厚的隆隆声,好像前方漫无边际的绿色丛林中,有巨人在呼吸,肆无忌惮地冲撞着雨帘。一阵阵,愈发响亮的音浪向我翻涌而来。抑或是我离那神秘的高处越走越近了,猛地拨开树叶,我,一个狼狈的行人,突然醒悟,这一场猛烈的大雨,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滚烫的痕迹。我将在手机的记事本里写下,“某年某月某日,大雨,水泥浇筑的双桥门立交下,巨大而空旷的灰色舞台,碧绿的野草地之上,两位老人,忘乎所以地吹着萨克斯,没有观众的合奏”。他们坐在红棕色的木椅上,演奏《回家》。旁边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后备厢敞开着,散乱地放着琴盒和乐谱。桥洞里,萨克斯深沉而充满魅力的节律形成了混响,像一朵云把我们——演奏者和孤独的观众——一同轻轻笼罩。我的眼镜在滴水,我的袖子在滴水,我的裤脚在滴水。我甚至觉得,我将要悄无声息地融化在这夏日的暴雨里,融化在这阴沉的季节里,从宽大肥厚的芭蕉叶上起跳,缓缓地托举起这场神圣的音乐会。
两位演奏者冻结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金色的簧管反复吟诵着那熟悉的旋律。我仿佛置身于快要结束营业的豪华大商场,顾客们纷纷涌向门厅,喇叭里响起的,也是这首《回家》。两天前,我还在一个微信推送中,为故乡的一条老街彻底翻新而伤感,而在这荒凉的雨天里,过去的一切重新在脑海中染上了色彩。无数张碎片打着旋儿向我招手,以一种轻盈的姿态飘浮在透明的空气里,抵抗着从天而降的下坠感。
两个老人在吹奏时,目光温柔而沉静,微微摇动着手臂,并未留意到五米之外有个呆怔的观众。桥洞外,大雨依然一泻如注。音乐,盖住了一切杂音。
我又想起马孔多,马孔多常年阴雨。而这里,暴雨即将过去。明天,一定是个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