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柔和
虎儿,是父亲的哥哥,家中排行老二,因为属虎,我应该管他叫虎伯。但我一直就喜欢叫他虎儿,他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虎儿是个精神病患者。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我所知道的虎儿,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幼时的我,虽不懂得字,但可以感觉出那字里透出遒劲和干练,在我幼小的心里,觉得虎儿是了不起的。我所知道的虎儿,年少就画得一手好画,至今,我还记得未拆迁的老房子墙壁上,虎儿用左手和右手同时画的墨画“斗鸡”呢。我所知道的虎儿,爱游泳,他常背着家人,将我带到离家很近的河边,帮他看衣服,然后他便下河扎猛子,像一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鱼儿,在河里游来游去,还不时回头张望着我,向我挥挥手。我所知道的虎儿,尽管平时对其他人都虎视眈眈、凶巴巴的,然而对我却格外疼爱。每次看到我,他总是像孩子一样乐呵呵的,将奶奶买给他的最好的糖果、甜点,塞满我的小兜兜,我也常牵着虎儿的手在小院子里搞闹、嬉戏……幼年的我,不知害怕为何物。
某天,虎儿不见了。大人们说,虎儿发病了,打伤了奶奶,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我,一个人呆坐小院。我,一个人呆望着葡萄架。我,一个人揉搓着满腹疑团,无从求解。有谁能知道一个小女孩的心事呢?以至于很多年以来,我眼前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静谧的小院,翠绿的葡萄架下,虎儿牵着我的小手,说着话。虎儿从兜里摸出一块奶糖,剥好塞进我早就张着的小嘴巴,那块糖好甜好甜,虎儿的笑容也好灿烂好灿烂。
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工作了,奶奶病故了。终于,在医院里,我再次见到虎儿,他依旧白净,依旧爱笑,声声唤着我的小名。真好,谢谢你还记得我。每次见面,我问啥,虎儿都说好,我们的交谈总是简单而短暂,每次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落寞背影,我都鼻子发酸。童年时那个生机勃勃的虎儿不见了,眼前只有这个苍老、简单的虎儿。然而,我依然爱我的虎伯。他能一直这样平平安安,没心没肺地活着,挺好。
谁曾想,三年疫情,探望虎儿带去的食品只能放在医院的传达室,我没能再见到虎儿。终于,疫情放开,眼看年关将近,总算又能再见到虎儿了,心里说不出的欢欣,不知他是否还能叫出我的名字?但,事事总是令人难以预料。我接到虎儿主治医生的电话,告知虎儿感染新冠,已经转到四院。
我风风火火赶到四院,虎儿消瘦了许多,精神还算好。我欣喜地叫着虎儿,虎儿有点茫然。我摘下口罩,连叫好几声虎儿,他终于叫出我的小名,笑了。虽然,鼻孔里插着管子,但他的笑容,一如许多年前葡萄架下,那位笑容明朗的淳朴男人。临走,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要有思想准备。
此后,每次见到虎儿,一次比一次虚弱。但,只要我叫他虎儿,他都会答应。虽然,每次都口齿不清。我知道,他那是叫着我的小名。最后,在四院见到虎儿,已经过了新年。我笑着问他的年龄。虎儿说:85岁。我说:不对,过年了,你又长了一岁,86岁了。虎儿笑了,轻轻点头。
虎儿被接回精神病院,他只能侧卧着静听我说话,进食流汁也很困难。果然,如医生所料,没几天,虎儿出现肾功能衰竭,住进了三院重症室,亲属无法探视,只知他几乎每天都要做透析,气管被切开。医生尽力,病人配合,我只能祈祷他早日康复,变回原来那个爱笑的虎儿。尽管,这可能是我在这个春天最奢侈的祈求。春光明媚,阳光和煦,我知道,或许我和虎儿将永别在这个美好季节的某一天。
是的,去年七月,虎儿安详地走了,走得很平静。我知道,他一定晓得,我不会遗弃他,一定会安置好他。我将虎儿的骨灰顺利带回公墓,寄存在小格子里。那里,长眠着虎儿最亲爱的父母和兄弟,让他们能够团聚在一起聊聊天,虎儿将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