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安

二月底，在如皋博物馆工作的朋友忽然问我是否有兴趣在博物馆做一场关于古琴的专题展，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不知不觉回乡已近十年，手头也陆续搜集了一些本地的琴史资料，心想做一场展览问题应该不大吧。殊不知，迎接我的将是一段未知而奇妙的旅程——仿佛封闭已久的时空之门缓缓开启，故人们早已在历史的缝隙中等候良久，待知音重逢。

一

广陵故壤，皋邑名区，地得江海钟灵，宋元以降，代有人文蔚起，名贤辈出。古琴自然是他们酬唱交游中的“常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琴学大家查阜西先生主编的《历代琴人传》中，所录如皋籍琴人就有十三位之多。众多皋籍琴人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宗孔思：“宗孔思，字杏原，邑庠生。工诗善鼓琴，有弹蕉馆。当风日晴霁鼓歌其中，有飘然出尘之想。尝得古琴，病革时犹摩挲不置。”

嘉庆《如皋县志》除了以上对宗孔思本人的记载之外，还单独在卷二十二《古迹》，列有“弹蕉馆”条：“在城东李家池，邑人宗孔思联吟处。屋数椽，地数弓，雉堞峙于东南，清流环于左右。孔思善操琴，有棕榈一株，尝鼓于其下，越数年而为丘墟矣。”

后来，我读到如东徐继康先生的文章，发现徐先生已将宗孔思的资料作过详尽梳理，此外很难再找到更多关于宗孔思的生平信息。不过仅是这寥寥数条，已将一个“琴痴”形象，刻画得无比生动。让同为爱琴之人的我激动不已，直呼相见恨晚。

正当我感叹历史在冷峻不仁之外，仍旧不乏脉脉温情，能够留下只言片语，让有趣的灵魂跨越时空再次相遇，更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造访”他的弹蕉馆。

《琴人传》中所录皋籍琴人除了琴界比较熟悉的吴重光、释空尘、朱敏文之外，更多的是乡贤文人，而我对这方面则甚少关注。承蒙刘聪泉先生的指教，得以对相关材料作了更正和补充。刘先生还发来数张图片以供参考，包括郜琏《蕉石图》、姜任修书法、吴叔元（号思堂）《春寒图》、杨药坪行书琴联等，其中《春寒图》和杨药坪琴联藏于如皋博物馆。《春寒图》（题图）和展览有什么联系，我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直到刘先生告知，这是吴叔元为好友宗孔思弹蕉馆的写生时，我赶紧将图片放大，画面右上角赫然题有一行小字：“庚寅正月廿四日写于弹蕉馆，思堂。”这是一间临李家池而建的简陋茅屋，大概正值初春，料峭轻寒，屋前屋后的树枝仍是光秃秃的，还没有到“绿天秋色，凉阴满院”（《澹仙诗话》）的时节。200多年前，正是在这里，宗孔思抱着自己珍爱的古琴，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时光。

我注视着这幅画良久，眼前逐渐模糊，耳畔仿佛听到屋里传来的琴声，正是宗孔思最爱的《梅花三弄》。

二

某天深夜，在盘点完手头以及从友人处借来的展品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一个展览如果只靠图片和文字，却没有丰富的实物史料作为支撑，是远远不够的。正当我盯着《春寒图》苦思冥想时，忽然灵光乍现，既然《春寒图》藏于如皋博物馆，那么是否还有可能在馆藏中找到其他与琴相关的作品呢？

拉开馆藏清单，熟悉琴史的朋友帮助我陆续找到姚敬亭、汤贻汾、莲溪、王素、周少白等琴人书画，还有王翚（款）《携琴访友图》、“月明琴响”印章等相关作品。那一刻，不禁暗叹如皋“家底深厚”，不愧是历史文化名城。朋友还特别让我留意一幅名为《碧霞高会》的图卷，说其中也极有可能会出现古琴。

高会者，高士文会也，是指文人雅士饮酒赋诗或交流琴棋书画的雅集。我立即向博物馆的朋友要来这幅图的存档照片，果不其然，在其中找到了两处绘古琴的画面：一是画面右方，院墙之外，一个道人携琴而至；一是在右上方屋内有人在桌案边操缦。之后，我对这幅长卷的题跋进行了仔细研读，开始对其创作背景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如皋城内原本有一座土山，名曰“碧霞山”，于明朝隆庆年间垒土而成。1949年后被夷平，改建泰山粮库。如今位于外城河内侧、水绘园东大门口的碧霞路，即因此而得名。嘉庆《如皋县志》载：“碧霞山，亦名泰山，即今伏海寺。明冒氏张氏筑建，上有碧霞元君祠，曲水长堤，左右环映，幽林旷墅，迥隔市嚣，风月佳辰，雅堪延眺。乾隆四十一年僧先志重修。”

道光壬寅（1842）重阳，时任知县范廉泉与诸多文人雅士，登临碧霞山，于“幽林旷墅”间饮酒赋诗、弹琴赏画。姚功立以笔墨丹青记录下了这次盛大的集会，众人纷纷挥笔跋文，并裱成长卷。包括范廉泉、姚功立在内，参与题跋者共23人，所赋诗作计41首，涉及古琴的有11首。其中紫琅陈溶的和诗，提到“是日听徐慎之道士弹琴”，正对应画面右方院墙之外，那位携琴而至的道人。

不久之后，我在朱霖的《旷观楼诗存》中，读到一首《试灯日邀娄啸亭（皋）至药王庙听徐炼士弹琴》，这大概是历史上关于徐道士为数不多的记录之一。巧合的是，从《旷观楼诗存》中的另一首《课诸子弹琴》中，我们看到了一生爱琴的朱霖对子女的琴学教育同样重视。在他的影响之下，四子朱敏文会与后世鼎鼎大名的琴僧释空尘结为至交，二人各自拥有传为冒襄旧物的“晓鸿”和“大红”，又将是另一段千古佳话。

记得很清楚，3月28日，我在博物馆库房外，等待着工作人员将《碧霞高会》图卷提出，准备拍一些高清图，用作海报背景。当斑驳的画卷徐徐铺展的那一刻，那些原本尘封在楮墨间的陌生形象，蓦然变得鲜活生动起来。我瞬间理解，为何江片石在看到一幅《抱琴访友图》时，会莫名想起故友宗孔思，并写出“先生此去去何之？信是钟期访未迟。我有伤心人独远，只应孤唱鲍家诗”这样饱含深情的诗句。徐慎之面前的那道院门，仿佛真的能穿越时空，让故友重逢。幽林旷墅间，我们一起饮酒赋诗，抚琴对弈，道不尽的风月佳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