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在我故乡的山地，人和水的关系很复杂。千百条小溪，被大山挤成河流，汇集成江河。这些大江小河，哺育了瓜果稻麦，给人们提供了食物；可是，这些大江小河，又会成为阻挡人们行走的障碍。人依赖水，又恐惧水。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桥成为最常见的人工痕迹，是人向水屈服的象征，又是人征服了水的象征。小的桥，是两三根树干，横躺在溪流上；大的桥，是人们用青石砌成的拱桥。最独特的，当然是吊桥。吊桥就那么高高地悬在河流上，像一条飘动的带子，远远看去，它晃晃悠悠，让你的心也为它悬着。如果你走上去，它立即颤颤巍巍，让你的心一阵阵跟着颤动。我每次看到飘荡在山间的吊桥，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建筑，它软化了障碍，使路飞动起来，发明这种吊桥的人，肯定是诗人。诗人总是让世间最坚硬的东西变得柔软起来，让世间最僵硬的东西变得灵动起来。这吊桥就是诗人的杰作，是一首在山地里回旋着余音的歌谣。
我的一位朋友，是时装设计师。她喜欢用绚丽的色彩去创造大红大紫的流行式样。自从我来到山地居住，我们就只能用书信往来了。我不喜欢电话，电话中交谈，让人感觉有做公务的感觉，所以，我通常喜欢用龙飞凤舞的钢笔字给她写信，算是纸上的交谈。可惜，她总是很忙，像所有忙着挣钱的人一样，也像所有忙着干事业的人一样，忙到最后发现自己失去了生活中最有趣味的东西——比如喝着绿茶，悠闲地说说话这类的事。
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电话中她仿佛受到什么打击，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能有什么麻烦？我跟她说了一会儿，知道了原来是爱情。在一场爱情中，她品尝了前所未有的伤痛。
这我能理解。纵然你是百万富翁，你也会在爱情中受伤；纵然你处在事业的巅峰，你也会被突然飞来的爱情石头击伤。爱和伤痛，仿佛一枝并蒂莲，相伴而生，你无法拒绝爱，所以你无法拒绝爱的伤痛。
我邀请她：到山地来看看吧，这里水很清澈，山很洁净，空气很纯粹。我并非泯灭了七情六欲的高人隐士，我也同样品尝过爱情的伤痛。我知道，人的生命来自自然，就像孩子受了伤会期盼母亲的呵护，人在人中间受到了伤害，只能回到自然中请求抚慰。她说她从没想过要到我这里来，这里太远了，她又太忙了。可是这一次，她想来，既然心乱心痛，那些绚丽的色彩也就无法组合成美丽的霓裳羽衣了，美丽的服装不能在灯光迷乱的T台上飘摇了。
我们二十岁左右相识，甚至差点儿相爱成了眷属。可惜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对于爱情都那么含蓄，含蓄到不能当着对方表达出来，最终，含蓄变成了误会，使我们与爱情失之交臂——世间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就发生在我们身上，谁在青春年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呢。最终我们没有成为爱人，成了可以互相理解的朋友。十几年过去，我们经历了许多事，走了一圈之后又变成了独身，我们不再敢想我们之间还有任何可能，没有结婚，只是因为没找到可以让自己心动的人。我这样想的时候，对她的到来，心情很平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喜欢山地的各种色彩，她是那种天生对色彩敏感的人，否则她就不会做时装设计师了。我陪她到深山中，去探寻那些古老的溪流、木桥、山寨、古堡。呼吸清洁的空气，品味自然的色泽，倾听山野的天籁，这就是最质朴的享受。人们身处都市，离自然越来越远，他们沉醉于人工的视听享受，完全忘却了世间本有最质朴的滋味儿。多么遗憾！她不由叹息：早该来你这里看看。
我说，有灵感了？她点头说：太多了，太多了，知道我脑子里会生出多少颜色搭配和式样设计呢。
我说，这叫返璞归真。
她说，那倒不是，这叫距离产生美。
我们走在山间水边，似乎都忘却了爱情受伤这回事了。
就在这时，我们转过一个山嘴，一条小河横在眼前。河水在路下边，像落进山间的玉带，映着天光，闪着亮泽。一座吊桥，横跨在两座相对的山嘴上，像两座山用伸长的喙啄着一条飘带。
呀，吊桥。我的朋友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踏上桥，桥面是窄木板铺成，两边用钢丝吊起来。我走上去，吊桥便像秋千一样在河上荡起来。其实我也走不惯吊桥，身子倾斜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抓住钢丝。摇摇晃晃走过吊桥，像跳了一曲别扭的舞。我在桥这边招呼那边的她：过来呀。
她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行不行，我害怕。
我说：你要觉得不稳当，抓两边的钢丝啊。
她试着踏上桥，桥晃荡起来，她一边惊叫，一边拼命抓紧钢丝。最终，她只走到中间，桥中间是晃动幅度最大的，整个吊桥像要飞起来，她不敢走了。她抓住钢丝，像是一只无助的小鸟，站立在一枝纤细的树梢上，惊恐地扑动着翅膀。
我说，我来，别怕。
我一走上吊桥，刚刚缓慢下来的吊桥就又像秋千似的晃荡起来。她一边紧抓着钢丝，一边惊呼：你别动，你别动！
我停住脚步，桥的晃动又缓慢下来。我说，那，你往回走。
她气恼地说：你个呆子，我往回走不跟往你那儿走一样嘛！
我笑了：那，你往我这边走。
她害怕：还是你过来吧。
我开始往吊桥中间走，她又惊叫起来。我说，那你就待在那儿吧。
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吊桥中间，她一下子扑进我怀里：你呀，坏！
我紧紧抱着跋涉了18年才来到我怀里的身体，对她说，吊桥啊，就是为我们这种人设计的。
这就是有关吊桥的故事，所以我说，发明这吊桥的人，一定是个诗人。我的时装设计师会设计出更有意思的服装。不过我考虑的问题是——是不是把T台改成空中吊桥，那样，时装小姐穿着霓裳羽衣，走在上边，像是跳舞，又像是飞。这样想着，我差不多也变成一个诗人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