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枫
小满之后是芒种,既收又种,沙地称“四夏”大忙。麦子经冬过春,二百七十天的漫长生长,麦穗圆润饱胀,如临产前的妇人,丰盈且充实。站在埭头望着连成一片的金黄,这种黄色比起黄金来,是实实在在的拥有,是真正意义上的华美和富贵。
生产队长的哨子声,响得比鸡叫还早。开镰是在西南风吹过的三四天后,麦芒尖锐刺人。队长动员说道:“四夏大忙就是打仗,抢收,抢种,抢培,抢管,要丰产丰收,确保完成征购义购任务,为国家多做贡献。赶这几天日脚晴好,快速把庄稼地里的麦子收割下来,并拉到生产队仓库里。”号召大家无论男女老幼全家出工,工分从优。
母亲把我从残梦中推醒。她腋下夹着捆麦子用的担绳,左手拿着镰刀,右肩扛着扁担,我则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昨夜准备好的玉米饭块、几段咸瓜、一壶凉开水。天上的月亮还很明亮。
镰刀在几天前就磨得异常锋利,只要在麦子根茎部轻轻一拉,麦子连同麦秸便依偎在你的怀里。割麦子时最好是三个人一组,力气大、割得快的在前面割出一条通道。母亲要南宅沈家姼姼跟我们一组,她个头虽不壮硕,但有一把贼劲,外号“小钢炮”。见她左手拢麦,右手挥镰,齐刷刷一边倒,说话间刈出去老远。接着,妈妈开始跟着割,最后我负责把麦子整理好平铺在麦茬上。
老人、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把麦穗捆好,捡拾遗留在地上的麦穗,确保做到颗粒归仓。
十三四岁半大小伙子,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吵着要母亲换活干,很不甘心做捡麦穗的零碎杂活,要学比我大一岁多的金元那样割麦子。母亲自然犟不过我,一边示范,一边向我讲解割麦的技术要领,右手握紧镰刀,左手向外反手腕抓住麦子,搂到左边的腰眼处,一般一把麦子割三刀,唰唰唰,干净利落。刚开始的时候,双手和双脚好像不是我的,顾得了手就顾不上脚,割一把麦子,沈家姼姼已经割到了那头。母亲站在旁边,脸涨得通红,显然比我还紧张,一边捆麦子一边再三提醒,别让镰刀割到小腿。
熟能生巧,太阳当空,我和沈家姼姼已经齐头并进。
母亲要把割好的麦子码放整齐,等到白日依山时,天色擦黑,天气稍凉,地面返潮,麦秸回软,才好把麦子捆扎起来。捆麦子当然也是有技术含量的把式,母亲从成堆的麦子下面抽出一把有些软的麦子,平均地分成两组,把两组麦穗与麦秸连接处拧在一起,打个结,摆在麦子的中间,然后将其拦腰提一下,掂一下分量,每捆约五六十斤。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每一捆都差不多的重量。
把捆扎好的麦子挑到埭路上,是队里男壮劳力的事,田头路狭窄,只够一人通过,遇对方来人,须侧身转体换肩,那是一种功夫,百十来斤重的麦担不用手扶,右肩直接换到左肩,精壮男人腰一拧头一歪肩一耸就完成了。
到了埭路,把成捆的麦子用架子拖车拉到打麦场上,是稍大些年龄的男劳力做的,我爷爷宋炳文是当季麦收的运输队长,当这个队长也是因为有技术条件。例如装车就很不容易,底下两层比较好装,上一层的麦穗压着下一层的麦秸,只要把麦捆挨紧了放就可以。到了第三层时,祖父便会用两头箍上铁尖的扦担往麦捆中间一扎,挑起来往平板车上扔。另一个男人站在拖车上,把扔上来的麦捆摆放整齐。麦子一层层码上去,足有一人来高,看上去摇摇晃晃,就得用担绳拴紧,拴不好遇到沟头豁口坑洼斜坡容易翻车。
全队二十九户人家,一百一十七个人头,除托儿所十四个娃娃,几乎全员到场。一车又一车的麦子从田间涌向生产队的仓库。路上尘土飞扬,田间号声震天。五大队二小队朴素的欢笑和快乐,只需要一季丰收的麦子就能爆发。
队长的哨子吹醒打麦的枷头。天上的星光闪烁,地上的枷声响亮。累了一天,我们几个小伙子爬上等房高的麦垛,喃喃自语数着天上的星辰,闻着淡淡的麦香,枷声再响一点也不影响我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