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峙立
止庵的小说新作《令颜》是一部关于爱情关于人生的小说——这样说,不算是泛泛之论。爱情与生死是小说的永恒主题,止庵的《令颜》呈现爱情的另一面,生死的另一面。
现实、剧本、追忆几条线并行,程洁的、女儿靰鞡的、杨新米的、老师的、导演的、余悠的,不同年代人物的爱与情,小说中的剧本人物与小说人物的虚实相应,缠绕交织的世事与世情,纷繁铺开,像是真有这些人,也像是真发生过这些事儿一样。
小说以程洁为主,串起所有的人物。这里有必要剧透主要人物和主要线索,但绝不影响阅读原作。小说的开始,程洁从广州飞抵北京看望女儿,要在女儿住的出租屋里待上一段时间。除了看女儿,程洁有另一番心思,她要看老师的剧本《令颜》排练、上演,剧本《令颜》是老师的精华之作,也是老师一生之爱的自白书,程洁想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幕。程洁为此特意找到一份在剧组做保洁的工作,以局外人与剧外人的目光看剧本排练。
止庵在小说开始之前,解释了小说名《令颜》的来历。三国魏曹植《美女篇》诗:“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晋傅玄《秋胡行》:“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透过这解释,也包含了程洁昔日容颜的暗写,因为从剧本排练到“我”与“你”初相见这一幕的时候也能感受到程洁青春之时容颜美好,一见之下即心生爱恋与不舍。
程洁的爱情应该算是上世纪80年代爱情的顶配:美丽的林场少女,在荒野的森林里遇见翩翩风采的剧作家,一开始就沦陷。那个年代的爱情,相信誓言,相信未来,靠书信传递,鸿飞满西洲,每一封情意绵绵的信都是一剂爱情的补药与相思的解药。程洁就在这样的现实与梦想中来过北京,来看过老师生活的城市与老师的家,理解了现实是比从林场到北京更难逾越的迢迢路远,之后是程洁结婚和遭受家暴,之后是生女和离异,离开东北林场,带女儿到广州觅求生存,只想走得远远的,与往昔了断。老师离世,程洁一股脑把老师的信件寄给老师的儿子陈牧耕,以为是彻底切割了过往,但终究心有余烬。陈牧耕是知名话剧导演,要排练上演老师最后的杰作《令颜》,程洁以剧组保洁的隐者身份看着排练过程,也看着陈牧耕与余悠的婚姻重演着老师当年的婚姻剧本,看着剧中女主饰演者杨新米对导演陈牧耕的爱恋如同自己当年对老师爱恋的翻版,如飞蛾扑火,不管不顾。另一边,研究生毕业的女儿靰鞡泯然众人,京城求生不易,住合租房,做着一份听起来体面、其实就是温饱线起步的出版社编辑工作,貌似没心没肺地交友抱团取暖,却又果断拒绝合租男生的约会,拒绝一眼望见底儿的居无定所的低配版爱情。靰鞡心里装着理想生活,就像在风狂雨骤的深夜期盼黎明时分能看到美好日出一样。
止庵写的是小说,可又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北京城漂着程洁女儿这样的青年,怀揣理想,编书也编梦;每一条地铁都有格子衫双肩电脑包略微秃顶的互联网大厂青工,他们其实都无依无靠,不敢奢望买房,甚至不敢有爱情。时空回转,程洁那一代人,热爱读书热爱文艺,虚幻与现实缠杂在一起,用尽力气想打通理想与现实的接合部,费了半生才明白这一切是枉然。从这个角度来看,杨新米却有点像是“旧米”,像是从程洁那一路走来的,住在现实的一间屋子里,却渴望能走进理想的第二间屋子,安放灵魂与期待。然而杨新米没能走进第二间屋子,她手中的钥匙打不开那扇门,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找到那扇门。杨新米是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的,死的时候面目已非,令颜已成夕颜。小说至此是最让读者难过的,令颜辞世,美好居然是最容易失去的。止庵写杨新米的死,很像是张爱玲小说《花凋》写郑川嫦的死:前一刻还在盼着等病好了之后吃胖一点儿,这样穿上新买的鞋子就合脚了,可三个星期之后,她死了。这么突然的不留情面的死亡,是俯视苍生的角度。
《令颜》又是一部世情小说。有些人物只出现一场两场,就像是平常社交场合偶然碰到的不很熟络的朋友一样,没打算深交,保持距离,各行其道。比如余悠,青春时候有青春的美,陈牧耕的画作为证。她喝茶、插花、周游日本,生活笃定有目标,可她又总是怕生活的不确定性,时刻警醒着,甚至在陈牧耕身边布设眼线,提防着,卑微而又慎重。还有一闪而过回了成都的铁哥,她曾经是程洁女儿的伴儿,本以为是行路途中长久的搭子,可她撇下北京,折返成都,北京的人和事儿也就成了过往,只是记忆绳上的一个结扣。小说里有一个人物,像是《令颜》的番外篇一样只出场了一次,他曾经是青年程洁的追求者,商场偶遇,和程洁吃了一次饭,却像拧开了时光胶囊一样,从服装到谈吐浓缩了他的一生。
《令颜》中的女性群像,令人唏嘘的爱情,相见欢,终生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