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甄

一个人乃至一个组织，在潜意识中，大多数都是自我肯定的，都希望听到肯定的话、赞扬的话，尽管所做的事情不一定圆满甚至不一定正确。

于是，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而那些鼓动如簧之舌取悦他人的人未必说的是真心话，未必没有看到被颂者存在的问题和所处的困境。

于是，大音希声，真诚的批评成为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

于是，阅读《不合时宜的思想》，大有裨益。

这是高尔基早年的一部重要著作，曾被前苏联冷冻，直到1988年才重新面世。中国读者则在1997年之后才读到高尔基与列宁在“二月革命”“十月革命”争论中说过的那些真诚的、刺耳的话。

高尔基是一位一直向往革命、呼唤革命、资助革命的人道主义作家，被称为“革命的海燕”“俄国社会的良心”。因为从事革命活动，曾被捕入狱并被驱逐出境。“二月革命”胜利后，他欢呼俄国人民“与自由结婚了”。但目睹与革命大潮相伴而生的种种怪象，出于革命者兼知识分子的真诚，他在自己主编的《新生活报》上开辟了《不合时宜的思想》专栏，连续发表文章，力图矫正临时政府施政中的错误，力挽群众自发势力的狂澜，制止激进革命者的过火行动。随后，“十月革命”成功获胜，成立了以列宁为首的人民委员政府，激进的革命浪潮从中心城市迅速席卷全国各地。由于新政权领袖们对时局的分析、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及其制定的实践措施难免有错，俄国社会进入了历史上第二次大混乱时期。一时间，偷盗、抢劫、私刑、杀人等刑事犯罪频发，饥馑、战乱、排斥道德与文明等社会灾难，威胁着每一个俄罗斯人的生命，也威胁着俄国社会与苏维埃政权。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污物和破烂总是更显眼一些。此时的高尔基面临着保持“沉默”还是继续“呼喊”的艰难抉择。“如果我们自己能在我们的敌人幸灾乐祸地指出我们的缺点、错误之前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和错误，那么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策略上都要好得多。”“我坚信，如果第一个说出这些实情的是我，而不是人民的敌人，那对人民要好得多。”怀着“永远的革命者”的激情和人道主义者的良心，高尔基在愤然批驳反革命阵营对革命大众污蔑与攻击的同时，在不顾个人安危拯救被捕的文学艺术家自然科学家的同时，以他对俄罗斯民族精神长达十年的深刻思考，以他对恫吓与谎言的天然憎恨，取用“当下”发生的一个个实例，对新政权颁发的错误法令实行的错误做法和平民大众深植于灵魂的奴性与冷酷，进行了毫无掩饰的振聋发聩的抨击。他热烈地呼吁发展生产、尊重文化、尊重科学和知识分子、弘扬人道主义、建立广泛的革命统一战线；他大声疾呼革命者们不能将阶级论庸俗化而扩大民众之间的杀戮；他指出无产阶级的革命不应仅仅停留在反抗压迫与剥削的层面上，更应该是一场对旧思想的革命，是形而上的革命，是每一个无产者自我精神价值的洗礼。他提醒俄罗斯民众：“革命是本应该在国内建立起可能的公正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不是阶级利己主义的意识形态。”“在争取阶级利益的斗争中，不应当抛弃对美好事物的全人类的追求。”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1921年后，列宁在制定与实践新经济政策时，在许多方面都应和了“十月革命”前后高尔基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展示了革命领袖海纳百川的坦荡襟怀。

一百多年过去了，许多历史事件已经变成了历史名词（自2007年起，俄罗斯甚至改变了“十月革命”的提法）。人道主义作家高尔基与革命领袖列宁两位“诤友”之间争论的具体内容和孰是孰非，也应该交由历史学家去细细研究了。如今，重读《不合时宜的思想》，最为重要的启示是：人类进行的社会活动，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许多时候都是没有先例的探索，在团队内部发生意见龃龉、思想分歧、路径争论，乃是再正常不过的。“难得是诤友，当面敢批评”（陈毅诗句）。乐闻诤言、善交诤友，是一种心胸和气度。敢于直言、甘当诤友，是一种责任和境界。尤其是对于决策者来说，绝不能标同伐异，堵塞言路，被虚伪的别有用心的奉承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