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金泉

102岁的茶奶奶，端午节前忽然病倒了，这让我们一家人十分焦虑，赶紧将茶奶奶送进县人民医院治疗。

茶奶奶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上的皱纹如海浪般起伏，又像老树皮一样沧桑。吊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流进茶奶奶的静脉，一个星期了，茶奶奶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我的父亲80多岁了，他颤巍巍地对我说：“快想办法，抓紧安排最好的医生，把你奶奶救活！”其实，医院里已经研究了最佳治疗方案，还远程和上海、北京几家大医院进行了会诊。对此，父亲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心里着急而已。

“让小猴他们一家赶快回来，见上一眼他太奶奶！”父亲下了命令。小猴是我的儿子，博士毕业后，按照茶奶奶的意愿，加盟一家茶叶研究所，成了名副其实的“茶博士”。

接到电话，儿子小猴携爱人和一双儿女，风尘仆仆连夜赶回家乡古枫镇。

“爸爸，小时候就听你讲太奶奶与茶的故事，今天我特地带了几盒我们研究所焙制的新茶回来，给太奶奶喝！”儿子从包里拿出精致的礼品盒。

听父亲讲，我奶奶年轻时不但长得漂亮，还很贤惠、勤劳。太外公，也就是我奶奶的父亲，清光绪年间跟着一批商人从安徽黄山来到南黄海之滨的苏中古镇闯荡，在古枫镇虹桥巷成了家生下我奶奶后，还开了一家“虹桥茶庄”。奶奶长大后就在店里帮工，后来太外公过世了，奶奶和爷爷就成了茶庄掌柜。奶奶定下规矩，凡来茶庄者，都要亲手奉上一杯好茶，喝茶者赞声不绝。茶奶奶总会对饮茶者软语细声说，品饮时不要一次全都喝掉，剩下三分之一左右，以便于续水冲泡，直到味变淡为止，这样可体会到“头泡香高，二泡味浓，三泡四泡幽香犹存”的意境，有独特的“茶韵”，因而，顾客盈门，生意兴隆，茶奶奶的名号就在四乡八村传开了。那时我有五六岁了，也跟着叫起“茶奶奶”来。

我喜欢看茶奶奶给顾客泡茶。她总是拿一只透明的大玻璃杯，取十根左右的茶叶，将茶叶根部朝下放置后，将热水沿杯壁顺流而下。这时只见叶脉宽大的碧绿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一会儿如刀似剑，刀舞剑飞，一会儿又翻腾上下，似有小猴在腾挪跳跃，妙趣无穷。随着水汽徐徐升腾，一股股幽兰花香直入心肺。茶水清澈透亮，品一口醇厚爽口，回味无穷。有时茶奶奶还会抱起我，哼起跟她奶奶学的小调来：“晴天岭上荡红霞，旭日岚光透碧纱。采得春茶踏歌去，一层云雾一箩茶。”

长大后，我知道茶奶奶的祖籍在安徽黄山，由于黄山北麓低温多湿，土质肥沃，云雾笼罩，故而茶质别具一格。当地老百姓靠山吃山，便择茶为主业。早在清咸丰年间，她爷爷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制茶高手，并将技术传给了她的父亲，父亲又将茶艺带到了海边古镇。1943年，抗日战争如火如荼，粟裕率领的苏中四分区进入古镇，茶奶奶的茶庄成为中共地下交通站，茶奶奶那时20多岁，长得茶花一样的清秀。一边与日伪军周旋，一边传递情报。当年驻镇的日军小队长大井三郞就喜欢来茶庄喝茶，有时一坐就是半天，因而茶奶奶获得了不少情报，还和武工队设计，在那年的端午节活捉了伪军大队长鲍大牙。但正因为与日伪交往的这段历史，上世纪60年代，有人说茶奶奶为日本人粉饰“太平”而被捕入狱，“虹桥茶庄”牌匾也被付之一炬，爷爷当场气绝身亡。

茶奶奶平反出狱那天，也是一个端午节，不过那时她已年过半百，再无精力收拾破败的“虹桥茶庄”，常常坐在窗前望着天空发呆。好在我父亲勤奋，也许有山里人“靠山吃山”顽强拼搏的基因，海边古镇虽没山，但有海，于是，父亲“靠海吃海”，背起插箩，手提网兜下小海，捉蟹摸虾、踩文蛤，有时还跟着渔民远洋捕鱼，与茶奶奶相依为命。

“爸爸，你看我泡的新茶，如何？”儿子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茶来到我身旁，病房里顿时清香扑鼻，幽幽茶香在房间弥漫开来。玻璃茶杯里的新茶芽叶徐徐展开，舒放成朵，两叶抱一芽，或悬或沉。茶汤青绿，香气高爽。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感神清气爽，口舌生津。我俯下身子贴近病床上的茶奶奶，轻轻地说：“茶奶奶呀，你现在要是能睁开眼睛看看你喜爱的新茶，该多好呀！”

也许上天有灵，我的美好祝愿竟然有了神一样的反应。茶奶奶的鼻翼翕动了一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紧盯着茶奶奶的双眼。果然，茶奶奶两道稀疏的眉毛开始缓缓舒展，眼睑在茶香的氤氲下微动起来……

甲辰年端午节，古镇张灯结彩，人们挂艾草、吃粽子、拜神祭祖。古丰河上，赛龙舟号声震天；大街小巷里，孩子们快乐地拴五色丝线、佩香囊，有的还拉着各式各样的纸龙，放着纸鸢，庆祝端午节。忽然从虹桥巷升起一轮又一轮五彩缤纷的烟火，茶奶奶身穿大红对襟绣花唐装，在我和儿子的搀扶下，拉下挂在门楣上的大红绸布，一块黑底绿字的金边牌匾，在灯火照耀下显露出来，“虹桥新生茶庄”六个绿色大字分外醒目。

“太奶奶，我写了一副对联庆祝茶庄新生！”儿子小猴把鲜红的对联贴到大门框上。上联：百年虹桥迎来太平盛世茶香八百里；下联：五代同堂共享幸福生活欢乐千万家。横批：山海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