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丰”和“豐”如今都归口写作“丰”。事实上在明朝之前，这是两个音同而意不同的汉字。

一次，到一位在文化部门做领导的学生那里做客，恰逢他要出席该地一个书法展，便邀请我这个几十年前的中学语文老师一同去凑热闹。简短的开幕式之后，例行参观。在一幅汉隶条屏《观沧海》前，他指着“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的“丰”字，以官员外加得意门生在昔日语文老师面前炫耀本领的口吻对当地书协主席说：“既然是书法，就该有书法的讲究，啊，这个字写成简体就没意思了！”书协主席本想从他的领导口中博取几句表扬，一听这话，连声应和：“领导教导的是！马上撤下马上撤下！”周围有数十位书法家和观众，无一人表示异议。我一张老脸当场热辣到脚后跟，心想：是我没把这学生教好，还是这社会把这昔日品学兼优的学生教歪了？以后没啥事，别往这地方来啦，丢人现眼。

“丰”和“豐”如今都归口写作“丰”。事实上在明朝之前，这是两个音同而意不同的汉字。

“丰”是个象形字，原本指古代诸侯国与诸侯国之间作为界标的树，后来表示植物茂盛或美好的容貌，如百草丰茂、丰姿、丰韵等等。据考证，一代大诗人、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曹操先生文韬武略盖世，一生不知书写过多少文字，但其留存于世的手书真迹，仅“兖雪”二字。这两个字威武雄壮，飘逸大气。他一辈子写了不少诗歌，《观沧海》可算其中一首代表作，反映诗人心怀天下的进取精神。今人若能见到他创作的《观沧海》手稿，那“百草丰茂”的“丰”，绝对是“丰”，而不是“豐”。

《说文·生部》说：“丰，草盛丰丰也。从生，上下达也。”“从生，上下达也”的意思，就是将“生”中间那一竖上下贯通，叶、茎、根一体通达，蓬勃旺盛，生意盎然。既如此，岂有不茂盛丰饶之理？

而“豐”是会意字。因在甲骨文中长得与“豊”像孪生子，后世常常混用，两个字的含义也相仿，意思都是在祭器上面摆满贡品，数量大，种类多，足够受祭的神仙和祖先吃饱喝足——所谓祭祀，供桌上的肉食果品不管有多丰盛，最终不过是“神仙”领口气、活人打牙祭，得到实惠的还是那一帮在供桌前面装模作样磕头作揖的家伙。为好好捞一顿丰盛的贡品，他们说不定提前三天便已断食，彻底腾空肚子，单等一声令下开吃。这个字用在农业和生活上，就是豐收、豐碑、五谷豐登、豐衣足食、豐功伟绩等等。过去农村不管有钱没钱，每到过年，都要在盛放粮食的屯围外面贴一个红纸书写的“豐”字，如今农村的礼节简化了许多，除了北方少数地区尚延此俗，其他地方只能在图画书上把这个“豐”字见着。再说“丰满”，写作“豐满”的时候，看看字形都知道，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

不过，这两个字的意义比较接近，差异并不大。因此从明代话本小说开始，出现用“丰”字一统江湖的现象。也就是那时候的小说话本中，不管是在该用“丰”还是该用“豐”的时候，统统都用“丰”。到简化字颁布之后，人们已经不再计较“羽毛未丰”“人寿年丰”“丰肌秀骨”之类含有“丰”字的词语到底是哪个“丰”，统统都用“丰”。但书法具有特殊性，在书法上，“丰”与“豐”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在抄录明朝之前的诗文的时候。

汉字的演变，也是书法书体的演变，从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到由小篆简化而成的隶书，再由隶书简化而成草、行、楷等书体，经过长达数千年的造型研究和形体定型，有着严密的逻辑和科学合理的结构。

全国书法大展评审规则有这样一条：“作品内容要符合汉语规范。凡有明显错字或文义不通的作品不得入选。”这包含繁体字和简化字的正确使用和准确运用，比如“才”和“纔”，表示才能的时候用“才”，表示刚刚、方才、仅仅的时候，用“纔”。又如“丑”和“醜”，在地支“子丑寅卯”中用“丑”，表示美丑、厌恶、丑角、丑陋的时候用“醜”。再如“斗”和“鬥”，前一个用在酒器、容量單位、星宿名上，比如北斗星、车载斗量、烟斗、斗膽、漏斗等等；后一个在战斗、争斗上，比如斗争、斗牛士、斗智斗勇等。再如“岳飞”与“山嶽”、“木板”与“老闆”、“皇后”与“後来”、“表面”与“麺粉”等等，还有云和雲、台和臺、里和裏、谷和穀、余和餘、征和徵、干和乾等等，常常是现代书法家的陷阱。有很多不错的作品最后落选了，原因之一就是在这些涉及文字知识、文化常识的区别和细节上出现瑕疵和盲点。有一本《书法繁体字用法查询表》，值得每一个热爱汉字和汉字书法的人勤阅常读。

书法不仅体现书法家对线条和结构的审美，还是书写者文化积淀和文化修养的综合展示。书法是由文化养出来的。文章开头那个抄写曹操《观沧海》的书法家做错了什么，他的作品凭什么要被撤下来？那个主席之所以唯唯诺诺，从一个侧面说明他是个善于随声附和、溜须拍马的人，另一侧面也可看出，此公多半是个冬烘先生，他不知道在三国时期，“丰”和“豐”是两个汉字，各有各的应用疆域。

常言道“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学不到”，学问和德行靠日积月累、不断历练和修行，面对浩如烟海的知识，也许穷尽一生，也只不过是见识过九象十骆驼的一根汗毛。人的学问的丰满，归结为两个看上去简单、实则内涵丰富的短语：“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走出自己熟视无睹的出生之地、生活之地，看看天地辽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跟博学的人交流、向智慧的人请教；且任何时候都不放弃阅读，不拒绝学习。当眼界开阔了，你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存在；知识丰富了，你才更加智慧、知性和自信。

孔子去世之前七天，面对礼坏乐崩的社情民风无限悲伤地对身边的人说：“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从古至今，社会风气的堕落从来不是自下而上的，底层的老实人大多不具有引领和煽动社会风气与风尚的能力。这里的“上”是个相对概念，比如上文中的那个文化官员，相对于当地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和普通老百姓，他就是“上”。他这个“上”因紧紧靠近基层，其权力所能产生的影响和后果是实实在在的，是一竿子捅到底而不存在缓冲地带的。

告别这个文化部门的官员的时候，我不仅继续扮演了中学教师的角色，告诉他《观沧海》中“丰”的正确写法，还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应常在心中自问：我非我时谁是我，我是我时我是谁？”杨绛先生曾有句经典的问话：“离开位子，你是谁？”人生智慧，贵在自知，不要错把组织给的位子，当成水平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