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璐
春去夏来,院中的桃树,花落果结,藏在树叶间,又青又红,若隐若现。望着树中小桃子,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尕妹那红彤彤桃花般的小脸庞……
那是60多年前的往事,父亲支边,全家西迁,我们兄妹4人也随父母来到西宁西郊生活,租住在一户藏族人家中。这家有个小女孩,大家都叫她“尕妹”。她红扑扑的脸上嵌着一双略带羞涩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瘦瘦的骨架,又破又大的衣裤,绑在身上,使她显得愈加瘦小。我俩年龄相仿,约有七八岁吧。她内敛,我外向;她喊我“璐璐”,我喊她“尕妹”,很快我俩就交了朋友。
尕妹的童年很苦,但她很勤劳。那边室外的露天厕所周遭需要堆些土疙瘩,那土疙瘩既做厕纸,又做肥料,十分有用。尕妹主动请缨负责砸土做疙瘩。她扣紧腰带、猛甩肩膀,将土块砸向地面。片刻过后,汗珠如暴雨,滚滚而来,裹挟全身。她顾不得汗水黏人,反复举起砸下,直至将土疙瘩砸得无角无棱,才肯罢手。
劳作过后,便要休憩。我拉着尕妹的手,去家边的草原玩耍。我的手白嫩,她的手则有些许粗糙,不过我们都觉得惬意。一望无垠的草原中,有一汪清澈如洗的湖水。湖畔有十来棵野桃树,红花点点、碧叶丛丛。我俩躺在水边。我取出从南京带来的饼干,抓起一小把,送给尕妹。她睁大眼睛,把一块送入口,轻轻一抿,乐陶陶地说饼干甜蜜蜜的。我说继续吃,她有些不舍。端详着手中的饼干,她真心地说道:“这些饼干不仅好吃,而且好看,就像天上的云朵,各式各样,像太阳、像月亮、像星星,还有像牛像马的。我是第一次见,第一次吃唻。”我哈哈笑道:“假的哪比得过真的,你看草原上的云朵,又大又白,映在碧湖中,伴着桃花,清风一起,那真是行云流水、怡红快绿呢。”尕妹看来听不懂“怡红快绿”,便懵懵地陪着笑。有回,一辆卡车从草原上急速驶过。望着云朵下远去的车影,我兴奋地聊起南京的火车站、上海的汽车站,还有沪宁两地的繁华景象。尕妹投来羡慕的眼光,倏忽冒出一句:“我真想做一朵云彩,追着那辆卡车,走出草原,走进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赶忙安慰她:“会有机会的,机会一定会有的。”
几年后,形势突变,父亲一人留在青海,我们回到老家如皋。不足三个月,父亲不幸牺牲。他牺牲时,鲜血染红制服,仿佛那湖畔的桃花;而他也像一棵树,永远扎根草原了。我们与尕妹也失联了。
整整60年后,我作为烈士后人,受邀坐高铁重返青海,那里发生巨变:道路桥梁,纵横交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当年的尕妹已是一位时髦的老太,用起了微信。回到湖畔,桃花依旧,我寻回了童年的快乐,打趣她是一片云朵。她淡然地说道:“如今应有尽有,生活舒适。我要做一棵树,坚守家乡的幸福。”说完,她莞尔一笑。望着湖水中她的笑脸,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当年的小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