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前不久,我从老家村子里那个微信群退出来了,操作完毕,不禁吐出一口气。
3年前,在城里的几个老乡建起了一个微信群。起初,群里很是热闹,大家如老家树林里飞来飞去的麻雀,整天叽叽喳喳的。遇到节日或某老乡家办喜事,群里便接连发红包,随即便有此起彼伏的感谢声,还有刚从卫生间出来没抢到红包的,会说上一声“错过好几个亿了”。
有天,一个群里平时潜水的老板,突然抛出红包,我刚好在,便抢了,点开一看顿时吓得腿软,是200元。原来,他发送了每人200元的平均包,群里乡人纷纷大赞“大气啊,老板!”“老板,发大财!”
自从这个老板发送大红包后,群里老乡们便很少发了,大家似乎对抢一毛两毛钱的红包感觉不好意思。但这结果却恰巧对上了我的想法:整天盯着手机,在群里做一个话痨,实在是耗费元气。
我是一个特别看重乡情的人。我还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人是无法把灵魂的根须扎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的。传统意义上的故乡,它应该是原生态的。故乡,是诞生生命的血地,是祖先们气息缭绕的地方。从猿到人的第一次直立行走,发生在莽莽苍苍的森林,也便注定了人类的基因,是飘荡在广袤的大地之上。
在城里,也时常涌动着乡愁,胃与灵魂有时还真得靠老家食物与风味喂养灌溉。但后来,我发现乡愁里有一些虚假尴尬的东西在注入。这些轻飘飘的乡愁,在遭遇了乡人们的现实后被打败。
比如建了微信群后,三天两日,便有某某老乡家老翁举办寿辰宴席、某某老乡家喜得孙子孙女办百日宴、某某老乡家在城里搬迁新居办喜宴的邀约,还有老乡过整生日办酒。当然这些宴席,也不是白吃的,要随一份礼金。乡人们在群里发布消息时,还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比如什么共同分享生日喜悦,什么一起见证新婚庆典之类的。不管怎样,我大多都去参加了。
一个乡人60岁寿宴,我发现收礼处竟然排起了长队。收礼处有4个人,一个写字、一个发红包、一个装烟,还有一个则维持秩序。那天的宴席,据说办了70多桌。
有一个月,我接连到11家人家吃酒。我开始感到心堵。因为感觉乡人们这样争先恐后举办宴席,有攀比炫耀,也许还有抢机会回收礼金的急迫。
老乡微信群里,有来城里定居的乡人,也有留守在村里和散布四方的乡人。建群之初,有几个刚学会使用微信的乡人每天晨昏就在群里道“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还发送各种微信表情,起初还觉得乡情温暖,后来感觉有些腻味了。有几个深夜睡不着觉的乡人,半夜三更还在微信群里嚷嚷不停。
有一次,我在微信群里委婉地表达了发送信息最好不要无休无止的意思。一个凌晨发送“早上好”的乡人迅速回复:“哎呀,不要以为你有文化嘛。”我……
今年夏天,一个在上海的乡人,邀请我一同回老家村子,他要捐款20万元,帮助老家一个养老服务中心。我大为感动,准备喊本地报社记者一同前往村子里搞个新闻报道,这个老乡摆摆手说不用了。捐完款后,上海老乡准备在城里宴请村人,让我帮忙在微信群里发个通知。于是我发布了,群里老乡大赞他的慷慨。
那天在城里,上海老乡办了20多桌高标准宴席。他之前便吩咐过餐厅老板把店里最好的菜、最好的酒都安排上,让自己的老乡们吃好喝好。大家果然吃喝满意,在微信群里再次兴奋起来,毫不吝惜地为上海老乡叫好。
“你们看,村子里要是多几个这样对村里有杰出贡献的人就好了,比那些发表一点文章就沾沾自喜的人强多了。”微信里突然迸出的这句话让我一惊,发这段话的,是一个退休的村干部。
我明显感到他这话是针对我的。的确有一次,他误以为我这个小文人在城里本事大,于是托我去为村里修建基础设施争取一笔项目资金。我出于爱惜自己羽毛的虚荣心理,但也确实想为老家做一点实事,而不是只用孱弱的文字歌颂村子的稻谷玉米大豆,就找到一位在城里某单位工作的官员朋友。那人与我谈论了一会儿苏东坡的诗词后,对我果断表态:一切都按政策与原则进行,你老家村子的事,对不起,我办不到。我灰溜溜地掩门而去,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下次我们接着谈苏东坡啊。”
我没有在老乡微信群里说什么,静悄悄地退群了。从此以后,我要像老家的古墓一样沉默。我要把对故土的感情,藏在内心土壤的最深处,而不是让我灵魂干 枯的微信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