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和“巫”在古代无处不在，可以说浸透了方方面面。

□李新勇

当“灵”处于繁体字时代而写作“靈”的时候，是个非常有趣的汉字，从上到下分别是雨、三个口、巫。不管会不会读这个字，一看它的样子就明白，巫师在地上念念有词。别人只有一张嘴巴，巫师的咒语丰富，既有赞扬和祈求，还有威胁和恐吓，话特别多，一个巫师三张嘴，弄得传说中端坐云端打盹的老天爷和掌管相应职能的大神被巫师一阵嚷嚷，醒过来了，懒得跟巫师耍嘴皮子，大肚热肠地如巫师所愿，普降甘霖。真是有求必应，要啥有啥。

此处只说处在“靈”字最下端的那个“巫”字。

巫在原始社会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他们是人和神之间的中介。《辞海》释“巫”：“古代称能以舞降神的人。”他们掌握着祭祀、医疗、部落历史传承等。自古巫医同源，在上古时期，巫就是医、医就是巫。商朝的巫地位较高；周朝分男巫、女巫，司职各异，同属司巫；春秋以后，医道渐从巫术中分出。

巫和医的关系在人类繁衍过程中，并没有完全断离，在如今的一些民族地区还有这样的职业巫医，比如大小凉山地区的毕摩经师。他们是原始宗教的组织者和祭祀者，他们通晓古典经文，精通古今，能言善辩，知识高人一筹，知道寨子里每个家族列祖列宗的姓名，能从眼前这个人的姓名，倒推到第一代始祖；他们教授彝文、翻译彝文经卷；他们既主持祭祀、占卜、择吉，又采药治病、主持盟誓和神明裁判。如今，他们大多已被评为非遗传承人。

在甲骨文和金文里，“巫”是个象形字，是两个十字交叉的工字。《说文解字》：“工，巧饰也，象人有规矩也，与巫同意。”这个字的本意是从此处到彼处。交叉的两个“工”字表达的意思是上通天地、下通万物，意味着，只要是“巫”，都具有上通天地、下通万物的本领。《国语辞典》解释“巫”：“神鬼的代言人或是代人祈祷、求鬼神赐福、解决问题的人。”

从事这个行当的人，看见眼前飞过的云朵，知道哪一朵云有雨、哪一朵云藏着雷电，它们从哪里来、要上哪里去；伸手搓捏几下看不见的风，能判断出本地三到五天内的天气、到哪个方向狩猎能够收获猎物、敌对部落的侦察兵大概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看见花能读懂花的表情，碰到了野兽能从野兽的眼睛中倒推出野兽的内心、生命的感恩和仇恨……他们是世间万事万物的观察家、分析家、推理大师和心理学家，他们将所有对大自然的深刻认识神秘化、神圣化。凡普通人不能逾越的难题，他们都能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解读和沟通，他们善于将一切偶然现象讲述成上天的警示、将一切必然归功于天人感应。求雨的巫师早不作法晚不作法，偏偏某时作法，多半早已凭借身边草木和动物的细微变化，推断出老天落雨的时辰。

“靈”是与巫相伴出现的，古时楚人称跳舞降神的巫为灵，比如“命灵氛为余占之”（《离骚》），“灵连蜷兮既留”（《楚辞·云中君》）。《说文·玉部》：“靈，巫也，以玉事神。”意思是靈就是用玉来伺候神的巫。

“靈”出没于众多古代文学典籍。《诗经》的时代，是个巫文化盛行的时代。《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记述了姜嫄感物而生的来历。所谓感物而生，就是指女子并未与男性发生性关系，而是接触或吞食动物、植物、微生物等导致神秘怀孕生子。再如《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意思是周文王计划建造一个夜观星象、详察妖气的祭台，老百姓觉得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于是纷纷前来出力支持。这首诗借老百姓支持建造灵台，歌颂周文王德操高洁，以至于万民归附。

屈原的《离骚》延续巫文化：“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意思是屈原将灵草与竹枝取来占卜，请灵氛为他解释疑团。灵氛即巫师。巫师对他说：“郎才女貌一定会结成眷属，哪有真正的美人没人喜欢的？”

“靈”和“巫”在古代无处不在，可以说浸透了我国古代的方方面面，诸如国家政权、外交、军事、社交礼仪等等，也浸透文学典籍、历史著作、医学甚至科学著作。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意思是山林原野的自然景象，确实是启发文思的宝库……屈原能够深切领会《国风》和《九歌》的内容真情，并写出了《离骚》这样伟大的作品，大概就是得力于大自然的帮助吧！“江山之助”中的江山，既包括自然景物，也包括社会生活。通观此语，反视屈原的《离骚》，可见屈原具有巫化的才华和能力，他的作品也透露出巫化特点。不过屈原更重于文才，没有后世的诸葛亮幸运。诸葛先生将此种能力于帮助刘备铸就三足大鼎之一足的过程中，发挥到了炉火纯青、淋漓尽致。

几乎每一个民族都是创造神话、传播神话的高手。人类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自然某些奇异的事物和现象，成了人们创造神话的源头。瑰丽动人的神话故事无不与“灵”有关。

从世界范围来看，最最灵异的传说，当数史前大洪水。全球有六百多则关于大洪水的传说，遍及亚洲、美洲、大洋洲、非洲等地，比如中国汉族地区的伏羲和女娲、苗族地区的傩公和傩妹、《圣经》中的诺亚方舟、亚特兰蒂斯等等，通过这些传说透露出的信息，我们似乎能隐约窥探到一段人类远古令天地震惊、鬼神哭泣的历史。

“靈”后来简化成“灵”字。“灵”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汉字。上面的“彐”是个独体字，《说文》：“彐，豕之头。”简而言之，就是猪脑壳。亦作“彑”，部首用字，例如彝族的彝、彘肩的彘。《史记·鸿门宴》中，项王让卫士给樊哙上了一个彘肩，樊哙当即搁下盾牌垫在地上，将彘肩搁在上面，切开生彘肩就大快朵颐。“彘肩”是什么？猪蹄膀、猪肘子。为表现樊哙勇猛，司马迁写他吃生猪肉——生猪肉都敢吃的人，大概更喜欢吃人肉，在场的人谁要让他看不顺眼，可能拽过来就啃。那架势分明在警告对方：“别打我主公的坏主意，小心老子一口把你脑袋咬下来！”看似闲笔，其实别有用意。既然“彐”是猪脑壳，“灵”字就特别有意思啦，上面彐、下面火，从这个字的结构上讲，什么是灵？灵就是用火烧猪脑壳。从字形演化角度讲，跟繁体字的“靈”半根毫毛的关系都没有。

“灵”在汉语江湖中已经混了好多年，灵通、灵验、灵魂、灵巧、机灵、灵敏、人杰地灵、灵丹妙药等等，笔画少、易识别、好记忆，其百灵百验、负气含灵的江湖地位，是想撼也撼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