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正平
三
可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天上午他正在家里洗碗,村里做定职干部的儿子端木新民垂头丧气地走进他的家门,不叫爹不叫娘,一屁股坐在矮凳上,眼望着屋顶生闷气。
“这是咋啦!这个点不在村部上班,来这干吗?”端木逵问。
……
“碰到什么难事了?”
……
“哑巴了,跟你说话呢!”端木逵踢了儿子一脚。
“要我说什么?今儿起,我的工作地点就在这里了,什么也不用干,坐着发呆就行。”儿子气呼呼地开了口。
“这什么话!我惹到你了?” 端木逵挠挠头,一脸茫然。
“谭书记叫我回家做你工作,说什么时候做通了,什么时候再到村里上班!!”
“这——”端木逵被噎着了。
第二天,端木逵在镇土管所工作的孙子端木奋勇也过来凑热闹。
“爷爷,领导叫我来你这里报到,这是考勤表,您得给我签字。”端木奋勇从皮包里掏出一张考勤表递到端木逵面前。
端木逵皱皱眉:“奋勇,你在镇上上班,要我签什么字?”
“爷爷啊,这是你做钉子户的权利,以后我天天来你这里报到。我们领导说,支持经济建设是头等大事,做你思想工作,这是我现在最光荣的任务。”
端木逵从灶口拾起一根灶膛里拨火用的木棍,举过头顶,吼道:“好小子,你也来我这里敲竹杠!”
端木逵气得浑身打战,气也喘不匀了。他扶住门框,朝逃出屋门的端木奋勇喊:“孙子,你跟你领导说,有事冲我这老头子来,让孩子搅进来算什么本事!我端木逵土埋脖子了,好孬让我在这里过个囫囵阳世,死了随你们折腾。只要我活着,就俩字儿——不搬!”
事情到这里彻底僵住了。曹拥军招呼镇拆迁办工作人员到项目村集合,说要现场办公。
镇拆迁办四人,村支委会五人,加上曹拥军,十个人在村部会议室里吞云吐雾半天,泡茶水用光五个热水瓶,依然找不出个可行的办法来。最后,曹拥军站起身来,手拍了拍桌子,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项目要做,群众利益也得维护。我的意见,既然端木逵那头工作做不通,我们就在规划上动脑筋,作些修改,保留端木逵的三间老屋。我去看过,那房没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算是古建筑了,和新建的仿古建筑放一起也不违和,大家看看如何?”
众人正一筹莫展,听闻曹拥军这么一分析,异口同声说“好”。
曹拥军前脚跟离开项目村,后脚跟就到了开发商姜总办公室。他要趁热打铁,把这事定了。
姜总听了曹拥军的意见叫起苦来:“先不说整齐划一的规划里塞进个有人居住的老屋,是否不伦不类。单说这修改规划图纸又得花钱,这成本可又增加了呀!”
曹拥军苦口婆心:“姜总,现在的政策你也清楚,人家不要补钱不贪楼房,油盐不进,你能奈何。这工程多拖一天,你就要多一天损失,这大账小账你算得比我明白。再说端木逵这屋确实大气,我去过,都老出包浆了。我们本就是个仿古项目,加个货真价实的老屋进去,不会突兀的。”
姜总叹了口气:“你曹镇长话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不过这屋我是要看下的!”
“行,行,时间你定,我带路。”见姜总基本认可,曹拥军喜出望外。
四
这日,曹拥军带着开发商姜总、项目总设计师瞿工、村支书谭光荣,以及端木伯的儿子端木新民、孙子端木奋勇浩浩荡荡来到三间老屋前。端木逵、逵嫂从屋里迎出来,拿出三条长凳,招呼众人落座。逵嫂感慨道:“两个月了,今个儿老头子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众人在场心坐定,独不见同来的瞿工。好一会,才见他从老屋西边的山墙边转过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太好了,太漂亮了,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完整的老屋,这屋龄定在百年以上,绝对是个宝贝。”说完,又一头扎进屋内,研究他的宝贝去了。
曹拥军见状,暗暗舒了一口气。
一个月后,仿清街项目开工。端木逵没有食言,把宅边二亩七分自留地调转给了村里,要了一块500米外的地作为自己的自留地。他说,身子骨还硬朗,跑远点种地没有问题。
蓝图上的方块、线条一天天立体起来,只消三个多月,清理出的二百来亩土地上,三排仿古建筑簇拥着两条街面渐渐清晰,之后又经粉刷、装饰,一座清末小集镇的雏形终得呈现。端木逵的三间老屋被镶嵌于最南侧的那排建筑里,大致一条轴线,但有些倾角,东山墙、西山墙与后建的仿古建筑稍隔开些。对这设计,按瞿工的说法,打破了仿清街原来过于对称的单一感,增加了点写意的感觉。
对这样的安排,端木逵是同意的。用他的话说,“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屋子我说了算,之外,随便布排。”
仿清街项目基本落成,开发商和镇村两级总体满意,只是作为事件的亲历者,姜总、曹拥军、谭光荣等人总感觉端木逵那三间老屋游离于整体设计之外,是处败笔。
仿清街对外开放后,吸引了远近众多男女老少前来参观,他们对仿古建筑风格及营造的氛围反响平平,独对端木逵的三间老屋颇感兴趣,说能嗅到点那个时代的气息。后听说这三间是久远保存的正宗老建筑,里面还住着世居的老人,进而有点顶礼膜拜了,皆赞道,有此原生态古宅古风,总算不虚之行。
原先的槽点变为亮点,这让姜总他们措手不及。几人一商量,何不顺水推舟。他们找到端木逵,说要请专家来作个鉴定,争取挂个文物级古宅的牌子,再让他做这仿清街的宣传大使。
这时,端木逵的犟劲又上来了。面对众人的激情澎湃,他只冷冷地回了句:“我活七十多了,想自由一点不行吗?”稍许又接口说:“生意经我不懂,但这段时间下来,我算看明白了,外地人喜欢到我这里来,是对我这老房感兴趣?还是对住里面的两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感兴趣?都不是,只因我这三间老房它是活的,活的它就有气场。这气场可是设计不出也摆布不来的。”
这几句从端木逵的嘴里说出,三人觉得很刺耳,然而细嚼又似乎有些道理。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