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犹记得第一次到岳父家是个大冬天。细数当年留下的印象,其中一件值得说道的,是岳父家周围那一片青翠的竹林。在丘陵,竹林到处都是,而岳父家周围的竹林尤其多,尤其茂盛。
这种竹,学名茨竹或者慈竹,一丛一丛生长,数根或数十根一丛,七八米甚至十多米高,顶端细小,形成钓钩一般好看的弯钩。
我家的老祖宗于“湖广填四川”落脚四川安宁河畔时,于院子大门外,种了几根茨竹。当初扦插的几段两米多长的茨竹竿,经过二百来年,到我离开故乡到别处谋生时,已旺发到七八十根竹子。
我们把茨竹生长的地方称作竹林,每次看到茨竹林,我就会想到当年贫寒却始终温暖的老家,感觉特别亲切。那不言不语的竹林,总以四季更迭的画卷,默默诉说着家的温馨与岁月的流转。
春日里,竹林是嫩绿色的梦。细雨如丝,轻轻拂过每一寸土地,唤醒了沉睡中的竹笋,它们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带着生命最纯粹的喜悦。阳光透过密集的竹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仿佛是大自然最精致的画布。
最美当数夏日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竹叶上,金光闪闪,美得令人心醉。此时,归巢的鸟儿开始在林间嬉戏,它们或低飞掠过,或高歌于枝头,更多的鸟儿栖息在竹枝上,每个晴好的夏日傍晚那气势磅礴的鸟鸣声,如同天籁之音,让人的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慰。走在回家的路上,耳边是鸟儿的欢歌,眼前是翠绿的竹林,那一刻,家,就在不远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
秋风起时,竹叶仿佛配合季节的召唤,也会掉落一些,在大门外铺成一条条金黄的小径,踏上去,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踏出了岁月的回响。
冬日的竹林别有一番风味,即使没有雪花轻轻飘落,每个寒冷的早上,青青的竹叶上敷上一层薄薄的白霜。竹的翠绿让整个世界变得纯净而有力,仿佛一群不屈不挠灵魂在自信欢颜。
我老家的茨竹林只有一丛。岳父家周围的茨竹林却有三四十丛。这一丛与那一丛之间相隔四五米,几乎没有杂草。在这样阔大的竹林之下,别说接纳一组竹林七贤,就是有十组竹林七贤,这边吟诗作赋,那边酒宴歌舞,再远点那一伙在瑜伽打坐或生火野炊……各玩各的,互不干扰,各得其所。
但凡生长竹林的地方,都是难出庄稼的极瘦的寡土。记忆中的竹林,不仅承载着四季美景,更承载着几代人的辛勤与希望。除了春天长笋时节不能伐竹,其他时候都能砍伐。茨竹的纤维韧性强,节稀筒长,是编织竹器的上乘材料。
当年,篾匠们用灵巧的双手,将一根根竹子编织成生活的必需品,箩筐、畚箕、竹匾、草篮子……这些看似简单的物件,却是家庭经济的重要来源,换回了油盐酱醋,也换回了孩子的书包和笔墨纸张。那时的我们,总盼着竹子能多长一点,长快一点。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在人均土地面积达两亩的我老家,农民闲时进城打工,农忙时在家种收庄稼,农村人口并不见少。因大量土地种植经济作物,农业生产很少用到箩筐畚箕等——即使使用,也换成塑料制品。篾匠先是失业改行,接着年岁渐渐增大,甚至陆续作古,篾匠活儿几乎失传了。
而在人均耕地不足半亩的岳父所在的川东丘陵,早些年大量农村劳动力外出打工,如今当年的农民工大多进入城市,大多数人不管房屋宽窄,有了自己的房子;即使没有购房,租住在城市,也终年不愿回到被荒草掩埋了家门的家,年复一年,有些人的后代已找不到自家的家门。
在这些地方,随着农村住户的减少,岳父家周遭的竹林逐渐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每一根茨竹的寿命,最长不超过十年。那些曾经属于一家一户的竹丛由于长期无人打理而无序生长,成了无人认领的野生植物。
篾匠纷纷年迈,做竹器的匠人几乎没有了,造纸厂也不再需要竹子做原料。这些曾经被精心呵护的竹林,如今新竹压老竹,竹竿之间拥挤着若干枯老残断的朽竹。每当风吹过,竹林里竹竿碰撞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阵雨,又似低语的呼唤,似乎在诉说着陈年心事。
今年初伏到中伏交界那几天,我回到岳父身边小住。丘陵的燠热让我每天像生活在烧红的锅底。看见房屋周遭于茂盛中透出苍凉的竹林,我不禁陷入沉思。
如果有一天,有人组织一批篾匠,将这些茨竹变成精巧的竹编艺术品,比如竹编的各式各样的篮子、盘子、插瓶、花瓶、竹扇、屏风等等,将从前的只能编织成劳动工具的茨竹变成生活艺术品,这些竹,便获得了新生,丘陵乡村也会因此热闹起来。这是商机,也许还是商业机密。我只会写作,不懂经营,但是若有人愿为此业,我随时准备投身做带路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