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
一
2023年的12月吧,杨谔来我办公室,聊了会之后,他说:“我计划要出本新书,稿子已经都写好了,十七八万字,你有兴趣帮我理一理吗?”
这话说的,凭咱们的交情,没兴趣也得有兴趣啊!
彼时,我正准备写篇关于期刊研究的论文,桌上铺了一大沓的资料。杨谔开了口,我就把资料们收一收,搁置在了一边。
我花了三周的时间,把全书的编撰体例理了个大概,删减了一些,遵照作者意思,把几个篇章的标题拟好了。
杨谔拿了回去,过了几天给我反馈:看得出你是下了功夫的,标题也好,跟平时的不学无术很有反差。
杨谔这人我懂的,有时喜欢以贬代夸。但我不准备领他的情,就回他:我的任务已完成,以后请非急勿扰。
我又把那叠被搁置的论文资料拿出来继续。一周后,杨谔又登门了:这是二稿,你开了个头,还得麻烦你再看看哪里需要调整的,书名也得想一个。
他一坐不走,顺势还跟我讨论了开本、纸张、定价……
……好家伙。我只好又花了两周时间,把这叠从十七八万字变成的十五六万字重新理了一遍。心中暗暗发誓: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开年后,这位不知趣的朋友又来了,“这是三稿……序言我觉得非你莫属,你不能看着它荒在这一步……”
一个人能把另一个人道德绑架至此。我只能慨叹,有了杨谔这样的朋友,我大概连敌人都不需要了。
就这样,这份天下最倒霉的活儿之一——给人作序终究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二
相对阅读,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写作,尤其是评论。就像程德培说的,“当代批评的难处在于,你既要十分注重文本对象的无法言说和难以言说,又要留意表达自身的无法言说和难以言说”。所以,尽管我也算是编者,但所感所论的必然也会在某种程度上跟作者的本意产生异质的对立。
杨谔的这本书,由四百多则或短或长的随感组成,写作时间纵跨了十几年。如果说这本集子有什么关键词的话,那就是“冷热交融”。看起来似乎相抵相悖,但却是作者的一体两面。
清代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时曾说,王的字画之间,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杨谔的文字亦是如此。单看他的段章,或长或短,思考的疆域,也有大有小,但段与段之间,篇与篇之间,也真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
这份“有情”,用更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用冷眼写热情。
从艺三十多年,身兼书法家、作家、评论家等多重身份的杨谔,对文艺圈文化圈的流动、更迭、破坏、建设,不可谓不知之,不懂之,但他硬是挺着不到漩涡的中间去,也不到码头岸上去做观者,而是在水里找一块礁石立下来,在被动里做些主动的事。
这些年来,对于“新”,对于“变”,杨谔一直持有一种清醒的警觉。他明白,新变是一种危险又迷人的东西,它是偶然,是奇迹,是丰富,但同时也是混乱,是干扰,是迷惑。许多人也许就在它的炫目中忽略了原本该坚持的“旧”与“古”。
杨谔不媚新,不媚潮,但也不一味媚古。他在评友人卫剑波的书展时,就称道:“卫兄对当今众鹜趋之的钟繇、文徵明、王宠、黄道周及北碑类小楷目不斜视,在一众纷攘中独彰‘守卫’的价值与魅力。”(《守卫与创新》)但他也自言,“书法不可太古,太古易旧,乏生气,少活力;亦不可太新,太新易浅,无内涵,无余味。须于传统中出新乃得。”(《古与新》)
杨谔当然明白,也自信地认为,自我的创作创造之路,是一条正道,即便难免于沧桑,但他自身必义无反顾。然作为艺坛前辈,或身为人师,那份天然的必然的道德情怀又使得他无法“独善其身”,他想“兼济天下”。
所以他既冷眼旁观,又热烈呼吁。他写下那么多谈书法、论文学、探艺道的文字,他自己虽从不说,但我知道他内心的着急。这份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更多的青年人、后来者。这位“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的书法界武士,纵身一跃,在世情艺境中来回游走,有时看他苦心经营的模样,几似鲁迅“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这本野气横生、杂花生树的心灵漫游史,正是杨谔送给世间有心人、有情者的一份礼物,愿你懂得。
这本书不乏对文艺创作一些现象的失望与忧思,但更不缺有力热情的建议与提醒。就像迟子建在她《群山之巅》中写过的,“说它们是他暗夜中的蜡烛,是严冬中神仙送来的烛火,是他生命的萤火虫,总之,都与光和热有关。”一句话,杨谔不仅做到了在阴影中思索,而且做到了在阳光下歌唱。我想,这大概是《不肯低头在草莽》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