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嘉祥
红枫新村里有个阿香足疗店,生意一直红红火火。
当初,王阿香刚从扬州到通城来开店,还是个黄花闺女,现在,她已有了个18岁女儿。可是,老年客人仍习惯称她香妹,年轻人则多叫她香姐。
阿香熟悉新村里很多人,知道很多事,知道很多人的家事。这不是她刻意打听或有意刺探,而是新村的居民进店,或足疗,或修脚、治灰指甲,她喜欢手里忙乎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客人闲聊,什么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聊着聊着,她心里就有了人物,也有了故事。阿香善解人意,很会安慰人,客人们大凡有点什么心事,或者有个大小心结,进了足疗店后,先是感到脚上泡得舒服,接着觉得浑身舒坦,与阿香不紧不慢的“话疗”后,心里也变得格外地舒畅。就此,时常有客人夸赞:“阿香的足疗店,其实也是个心疗店!”
有天晚饭后不久,阿香足疗店来了一位新客人,看上去有60多岁,老人头戴一只黑色棒球帽,身穿一套旧军装,虽说褪了颜色,但洗得干净,整得平服,他神闲气定,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军人特有的气质。
客人刚在沙发上落座,阿香就端上一只腾着热气的大木桶,桶里的水面上浮着一块香皂大小的中药包。阿香照例热情地招呼客人,脱去鞋袜先泡脚,老军人只将左脚伸进木桶。阿香伸手想去帮他脱掉右脚的鞋袜,却被老军人一只粗壮的手,执意挡住了。
他淡定地说:“就泡一只脚。”
就泡一只脚?阿香开了多年足疗店,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客人。见老军人一脸严肃,她觉得不便多问,也不敢多问。
通常做一次足疗,每只脚约需半小时,包括松肩、揉颈、敲背,总共一个多小时,收取60元服务费。老军人只做一只脚,又是新客,阿香除细心按摩了半小时外,又多做了10分钟,也只收30块钱。此时,老军人爽爽地站起来,轻松地掸了掸衣裳,用微信支付了60元后,转身即走。
阿香立即追上去:“大叔,你只做了一只脚,哪能收这么多钱?”一边说,一边从坤包里掏出3张10块钱纸币,塞给老军人。
“虽然只按摩了一只脚,但我两只脚都感到舒服啊,该付全款!”老军人幽默且满意地说罢,把钱放在吧台上,抬脚出了门。
“两只脚都舒服?这怎么可能!”阿香感到有点云里雾里的,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30块钱塞进信封里,怕自己忘记,提笔在信封上写下“待退款”三个字,丢在吧台的抽屉内。
打这以后,老军人每隔10来天,顶多半个月,就来做一次足疗。照例只做一只脚,阿香总坚持收30元,老军人依然付60元。这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悉了,阿香打听到老军人叫卞松涛,是个自谋职业者。她想了解那只脚是个什么情况,老卞却含笑点头不语,阿香更觉迷雾重重。像这样总多收老人的钱,阿香感到心里越来越不安。
阿香的女儿叫秋月,聪明乖巧,正读高一。有天放学回来,秋月拿了一本教辅书,给妈妈念了一篇题为《九肢岭》的文章:说是某年某月,在边境自卫反击战中,我军在崇山峻岭里临时搭建了一座野战医院,负责抢救包扎伤员和向后方转运重伤员。因战斗惨烈,伤员较多,加之南方天气炎热,多个战士伤口化脓不得不施行截肢手术。仅仅两三个月内,就先后为9位战士截了腿,医护人员将这一条条原本鲜活的肢体,用白布裹着写上姓名,无奈地埋在坑里填上土,堆成了一个酷似半个地球仪状的大土包,并在四周栽上了九棵小松树,又在土包上栽满了三角梅、映山红和秋海棠。
战争结束后,野战医院奉命撤离回昆明,两位负责手术的年轻护士,难忘那留在山野的九条英雄腿,就从子弹箱上拆下一块木板,用棉球蘸上红药水,在上面工工整整写下了“九肢岭”三个大字,钉在两米多高的木柱上,插在大土包顶端。护士的几个毛笔字,说不上有多优秀,但却透着女性的刚强和柔情……
秋月念完文章后,忽闪着大眼睛问:“妈妈,这些只剩一条腿的解放军叔叔,现在都在哪里呢?他们走路有多难啊!”
阿香边看边想,自己就是南疆边境自卫反击战那年出生的,这些伤残军人应该都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他们都是当代最可爱的人,这“九肢岭”与卞叔有关联吗?……她在心里作了种种设想,却没有听清女儿问的什么。
第二天晚上,恰巧卞叔来做足疗。阿香照样热情周到地服务,其间,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
“听说南疆的麻栗坡烈士陵园旁边有个‘九肢岭’,卞叔是老军人,您知道吗?”
一听到“九肢岭”三个字,阿香看到卞叔像被电击了一般,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眼眸里随即闪出一道亮光,过了好一阵,他才点了点头,这让阿香有了意外的收获。她模仿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语气,问道:
“卞叔一定熟悉‘九肢岭’!有什么故事与我们分享吗?”
老卞两眼望着前方,右手的中指轻弹茶几,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许久,他才冒出一句话:“‘九肢岭’是后来人取的名,在那块土地里藏着我们昨天的梦!”卞叔语调有点哽咽,他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站起来付了款,转身便离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转年,仲春某天,秋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运送渣土的工程车,不幸压断了左小腿,施行截肢手术后,秋月养息了一段时间。阿香带她找到一家假肢修配站,打算给女儿装个小腿。检查、打模、放样,正打算缴费,却见从门前的机动三轮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阿香见是卞叔,心里不禁一热。她扶着拄了拐杖的秋月迎上去,脸上挤出一个微笑,却掉下两行热泪。
“不幸与未来,不知哪个先来。既然来了,我们就正视它。”卞叔一边安慰一边轻轻拍着秋月的肩膀。
阿香抬头环顾门诊室,这才发现正面的墙上写着:“春苗假肢修配站”七个大字,上面有一枚盘子大小的八一军徽,下面写着站长:卞松涛,另有六七个成员的名字,她一个也不认识。阿香转悲为喜,又再次拜托卞叔,请求他多关心秋月。
一个多月后,阿香接到通知,假肢已定制好,说遵照站长的嘱咐,为秋月定制的假肢,选用的是最好的进口碳纤维材质,要她带着女儿快点过来安装试走。
阿香骑电动车带着秋月赶到假肢站,老卞早早就在等候她们。工作人员用心给秋月安装后,开始行走训练,又教她们假肢维护的常识和方法。老卞鼓励秋月:“中国有独脚飞行员,独腿登山运动员,独肢将军。他们虽然只有一条腿,但照样走出了光辉灿烂的人生……”
老卞撸起右裤管,她们惊讶地发现,老人果真也是条假腿!秋月受到同为残疾人的鼓励,便两手抱住老卞的腰,亲热地说:“卞爷爷,我跟着您走,沿着爷爷们的足迹走!”
自从发生车祸后,阿香首次看到女儿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的双眼渗出兴奋和感激的泪花。阿香趁老卞不注意,悄悄放下一只装有两万元的大信封,但还是被老卞发觉了。他抓起厚厚的信封,塞进了阿香的坤包,又拿出一只U盘交给秋月,嘱咐她回去抽时间看看,就知道这里为啥免费。
当晚,秋月做完作业,就急着喊妈妈一起,在电脑上观看U盘的内容:视频中,万炮齐射,曳光弹划破夜空;敌军丢盔弃甲,节节败退:前沿阵地上,八一军旗在硝烟中猎猎飘扬;一副副抬着伤员的担架,急速转往战地医院;无影灯下,截肢手术正在紧张进行中……
画外音:卞松涛等九名被截肢的老兵,退伍回乡后,由政府免费为他们全部装上了假肢。然而,这批伤残军人相继选择了自主创业,参与乡村振兴,建设新农村。他们捐出国家所发的伤残军人抚恤金,创办了“春苗假肢修配站”,免费为因病或交通等意外事故致残的青少年安装假肢,让春苗们活出别样的人生……
看完U盘,阿香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秋月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传承发扬爷爷们不屈不挠、英勇顽强的精神,去创造美好的未来。
清明节前几天,阿香足疗店门前贴出一张告示:“因去南方省亲,休业数日,敬请新老客户相互转告。”
新村的老客户都知道阿香家住扬州邗江县城,没有听说南方还有什么亲戚。大家挂念阿香,打她的手机,又都是关机状态。
在清明节当天,有人从抖音里刷到一个个醒目的视频画面:阿香带着女儿,在南疆的麻栗坡烈士陵园,正在为多个烈士碑系她亲手缝制的红领巾。尔后,她们又赶到“九肢岭”,将红领巾系在九棵已高达七八米的松树树干上。山风轻轻吹拂着,像一支支燃烧的火炬,在青松翠柏丛中煞为壮观。
“妈妈,快来啊,这大理石壁上刻着卞爷爷的名字呢!”
阿香急忙走过去,果见九条英雄腿的主人姓名,他们截肢时年龄都才20岁上下。望着镶嵌在大理石壁上九位军人的照片,一个个那么青春稚嫩;尤见卞爷爷当年的脸庞,是那样英俊帅气,母女俩竟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俩从“九肢岭”上挖回一株杜鹃,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登上了返程的高铁。
从这一天开始,细心的红枫新村居民发现,阿香足疗店门前,挂出了一块红底黄字的新招牌,上面写着:“凡伤残军人进店足疗,一律免费!”
招牌正下方,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杜鹃花,那花儿开得红艳艳,红得像天边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