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嘉祥

（一）

入夏以来，太平山庄不知从哪里蹿进来了一个捡垃圾，收废品的中年男人，身高不到一米六，右脸上有道三寸长的刀疤，像纹在腮帮子上的一只蜈蚣，虽被络腮胡蓬蓬松松地遮掩着，可怎么看都像从影视剧里逃出来的盗贼，那恐怖的模样，让不少居民望而生畏。

太平山庄位于老城南郊，庄前有个三星湖，湖水碧波荡漾；庄后有座一两百米高的五更山。山庄左侧有一条江海运河，右侧是一条城山大道。一位风水大师说，太平山庄风水之好，苏中平原上难找到第二处。因此，这个山庄的房价一度被炒成天价。

如今的住宅区都是封闭式管理，豪华型的太平山庄管理更加严格，刀疤客咋可能进得去的呢？

这要缘起刀疤客与保安队长有不一般的交情，他俩一起下过乡，一起经过商，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再说，山庄内上万的居民每天产生生活垃圾以及建筑装潢垃圾，物业公司人手少，很难及时处理。这些活儿脏，报酬又少，城里人都不愿沾手。刀疤客顺手帮助清理，这让物业公司有了容他之因。

白天，刀疤客选在居民上班、上学离家后，悄悄进来向留守老人收废品。晚上七八点钟，他在夜幕下悄然进来，从散放在各处的垃圾桶里翻拣“再生资源”，尔后帮把垃圾桶拉到指定位置，以便垃圾车装运。所以，上班族、上学族，真正见到刀疤客的人并不多。他们只听说此人长相丑陋，但不晓得丑成什么样子。有人猜疑，难不成比《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还要丑吗？

68号楼是一幢小高层，楼长曾俊男长期做跨国食品贸易，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他当过十几年特种兵，讲义气，重感情，为战友办公司做了两次贷款担保，结果三下五除二，银行扣款封账，赔了个底朝天。公司无奈破产，天天歇菜在家长吁短叹。中秋节前，他在楼道微信群里发了一个“相约中秋”的帖子，诚邀左邻右舍一起聚聚。住在505室的单身女罗怀瑾，做进口高档洋酒生意，经常出没于星级宾馆和豪华酒吧，与邻里几无往来。怀瑾崇拜电影明星奥黛丽·赫本，平常总爱模仿她的发型服饰打扮，加上她脸蛋漂亮身材又保养得好，看上去很有明星范儿。她看到邀请函后，推却了当晚与客户的生意洽谈，驱车赶到指定饭店，推门一看，四个大圆桌已座无虚席。怀瑾心里一咯噔，平常不大在意，竟有这么多有模有样的近邻！

大家吃得开心，玩得也尽兴。待怀瑾开车回到家，已是夜里近11点钟，她在自家车库前刚刚停下，忽然发现密密匝匝的女贞树下，有个像萤火虫似的烟头在一闪一闪地发光，跟着钻出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把她着实吓了一跳。怀瑾立即跳下车，迅即从后备厢里掏出一根千斤顶手柄，作为自卫武器。

黑衣人觉得自己的模样恐怕吓着了人，便有点歉意地说： “你车子开出后，忘记关库门了。我怕有人偷东西，就一直守在树丛下面。”黑衣人掐灭烟头，又说：“您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

“不，不会，哪，哪会少呢？”怀瑾有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回应着。她看得清楚，黑衣人右腮帮上有条蜈蚣状的刀疤。她转身将千斤顶手柄放回后备厢，回过头来却不见了刀疤客的踪影。

（二）

怀瑾把偶遇刀疤客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楼长，俊男提醒她：“当心哟！这肯定是刀疤客耍的花样。我敢打赌，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您车库里的东西不给他搬得精光，我就是你孙子！”

是啊，连垃圾桶都逐个翻拣，堆在车库里整箱的高档洋酒，他怎可能不顺手牵羊？怀瑾认为楼长分析得有道理。她觉得俊男是真的在关心自己，因此与他渐渐熟络起来。俊男又为怀瑾介绍了两个大客户，帮她推销了几个品牌的洋酒，为她赚了一桶金，这让单身女更加心存感激。她打算找个机会请俊男撮一顿，也想借机多了解了解这个帅哥，却被俊男婉言谢绝了。

过了不久，传出俊男夫妻吵架，闹到要离婚的程度。有说，曾楼长搭上了罗美女，惹得他老婆金兰婷醋意大发。有人否定说，金兰婷是个优秀公交车驾驶员，还被评为“三八”红旗手，是个有格局也有见识的女人，不至于心胸如此狭窄。

其实，俊男和兰婷打口水战，另有其因。

俊男打小父母离异，是开中药铺的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爷爷去世后，奶奶把药铺盘给了县里一家中医院，拿钱供俊男读完大学。奶奶临终前，指着枕头下边对孙子说：“这件黑棉袄伴了我70多年，你一定要收藏好，今后若遇到难处，它会帮你……”

俊男忙完老人后事，待他回到家时才发现，奶奶房间的被褥衣物早被兰婷清理一空，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屋内彻底做了卫生，还喷了清毒水和大量玫瑰香型清新剂，奶奶的黑棉袄更是不知去向。

俊男火冒三丈，他并不指望黑棉袄里藏有什么宝物，但这是奶奶出嫁时，太婆婆一针一线缝制的，是奶奶一生的念想，怎么说丢就丢了呢？他执意要兰婷去找回来，赌气说如果找不回那件黑棉袄，就和她分手。

可是，山庄的垃圾桶每天早晚各清空一次，这都过去好些天了，到哪里去找？

（三）

68号楼的居民觉得很蹊跷，这些天一早一晚，刀疤客总是背着大塑料袋，在楼下四周转悠。楼长在楼道微信群里不断发帖子，提醒大家要做好防范。

双休日一大早，楼长家里又爆发了口水战，隐隐约约能听到，导火索还是那件黑棉袄。两个人说的话一个比一个狠，俊男气得要把兰婷赶出家门，他狠心把门拉开，却见刀疤客赫然站在门前。俊男骤然紧张起来，大声责问：“你总在我们这里转来转去的，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天，我一直在注意观察，你们家可能丢了东西。”刀疤客很有把握地说。

“丢不丢东西与你有什么关系？去，哪儿凉快到哪儿去。”俊男正在气头上没好话，随手就要关门，却被刀疤客挡住了。

刀疤客不慌不忙地放下一直背在肩上的塑料袋，从里面抖出一件旧衣服，俊男和兰婷定眼一看，妈呀！正是他们着急寻找的那件黑棉袄。他俩立即被镇住了，不约而同地发问：“你从哪里拣到的？”俊男马上变了声调，有点手足无措，忙邀刀疤客进门，请他在客厅沙发上落座，随即又殷勤地递上一支烟。

刀疤客很知趣，没有伸手接烟，也没有抬脚进门，依然立在走廊里平平淡淡地说：“几天前，我从垃圾箱里拣到这件黑棉袄，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比较沉。用手上下摸摸，发现里面像缝了什么硬东西，我就没有卖给废品收购站。心里猜想，失主一定在找它……”

刀疤客讲得很平静，可俊男听得很激动。兰婷找来一把剪刀交给俊男，要他立即将黑棉袄的线缝拆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的什么东西。

这一看不要紧，把三个人都惊呆了。

（四）

从黑棉袄里抖出一张存折，上面数额很大，另有一块和田玉玉佩和两根金条。俊男这才想起，是爷爷中药铺的转让费和献出两个祖传秘方后政府发的奖金。那块银圆大小的和田玉玉佩，一面是蛟龙出水的图案，另一面刻着“上善若水”四个篆字，他辨认得出，这是爷爷的手迹。

俊男激动不已，抓住刀疤客的手久久不松。嘱咐兰婷温酒备菜，挽留客人吃午饭。刀疤客再三推却，俊男夫妇怎肯让他走？

终于找到了奶奶的遗物，俊男夫妇特别开心；刀疤客终于找到了失主，心里也特别舒坦。三人同席，举杯相庆。兰婷一直在观察刀疤客，也一直在沉思。俊男询问刀疤客尊姓大名，曾在何处谋生？没等他回答，兰婷却突然跳了起来，欣喜地说：“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叫瞿尔坚，是在公交车上抓小偷的那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刀疤客谦虚地点了点头。可觉得十分蹊跷，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怎么会记住自己的名字？

原来多年前，才20出头的小瞿做绣品零售生意，经常赶集市，赶跳蚤市场和乡镇交易会。有一次小瞿从东郊枫树小镇乘公交车进城，在车上发现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偷盗团伙正在作案。他立即挺身而出，冲上去擒拿，却被团伙中的一个光头用刀片划破了右腮帮子，当时血流满地。公安干警及时赶到，将四人团伙全部抓捕归案。

兰婷兴奋地说：“那时，我是这辆车上的售票员，你被救护车接走后，我在广播里听到你的名字和见义勇为的报道。没有想到，会给您留下这么明显的疤痕。更没有想到，会在我家里见到英雄！”

“这些都过去了，不值得一提。”面对兰婷的褒奖，瞿尔坚轻描淡写地回应道。

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瞬间颠覆了俊男的认知。面前这个又矮又丑的男人，竟然是一个被岁月淹没的英雄！他在他的心目中，陡然高大起来了。与尔坚交谈后，俊男才知道他也是为朋友贷款做担保，弄得工厂和家产全部被银行没收，老婆带着3岁的女儿回了娘家。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个落难之人惺惺相惜，于是开怀畅饮，话越说越投机，酒也越喝越来劲。兰婷觉得俊男好久没这样放松了，望着两人虽现微醺醉态，仍继续给他们添酒，想让两个破产的小老板喝个痛快。

俊男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先把那块和田玉玉佩，亲手挂在兰婷胸前，又给她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歉意。而后转过身来，紧紧抱住尔坚大声吼叫：“兄弟啊，我们就是一对难兄难弟！”吼着，吼着，眼眶里止不住滚下一串泪珠儿，委屈的哭声在楼道里久久回响。

（五）

俊男拿出黑棉袄里的一部分资金，注册了新能源汽车销售公司。他做跨国食品生意那些年，积累了丰富的营销经验，又赶上新能源汽车的国际潮流，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

俊男枯木逢春，始终不忘恩人，他几次找到瞿尔坚，诚邀他到公司担任常务副总经理，大家齐心协力，一起把公司做大做强。

对于俊男的好意，尔坚表示感谢。他说，帮助担保逃出境的那个朋友已回国自首。自己公司的案子，省高院开始重审，有望很快改判，将会迎来“拨开乌云见太阳”的这一天。

俊男拿下了某电动汽车西欧W国的经销代理权，这一天带着销售部经理，打算从星海机场飞往W国首都。从通城上车去机场途中，驾驶员无意说出，瞿尔坚在某工地上拣废品，被坠落的吊车铁钩击中，伤势很严重，已被紧急送往第一人民医院。

俊男听罢，立即叫驾驶员调头开往医院。销售部经理提醒，若到医院去一趟，将会延误登机时间，弄不好会丢掉一笔大生意。俊男不语，只是催促驾驶员把车开得再快一点。他熟悉这家医院的领导和相关医师，经他上下周旋，尔坚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主刀医师刘大夫告知，伤者已转危为安，俊男这才放心去机场。可紧赶慢赶，还是延误了登机时间，只好改签。

他带着随行人员下榻在机场附近一家星级宾馆。吃罢晚饭，他习惯地要看新闻，此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最新消息：今天中午从国内飞往西欧W国首都的国际航班客机，于16点12分在太平洋上空失事，机上296名乘客和机组人员无一生还。

这正是他们没有登上的那架外国客机！曾俊男半晌缓不过神来，口中不时念道：“尔坚啊！我的刀疤客兄弟，你又救了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