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有一位艺术家表示过,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以他的家乡县城为艺术母城,似乎把悲欢离合的故事搁置在老家县城,他才在灵魂里有一种深切的寄托。有年春节回老家县城探亲访友,一个发小喝酒时劝他:赶快结婚生个娃吧!这样一句话让他甚觉暖心,在北京,他没有听到过这样絮絮叨叨的家常话。他说,在北京这个庞大的都市里,常有一种心慌憋闷的感受,只有回到了老家县城,在一个亲戚熟人交织起来的县城网络中,这种热烈的人间烟火生活,才把他一颗悬浮的心安顿下来。
我对一个县城寄予的感情,也是从少年时代开始。
父亲当年在故乡县城机关工作,做领导的秘书。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这是父亲的标配打扮。父亲在乡里很受人尊重,有一年村子里有个人被评为县劳动模范,到县里开表彰大会,那人亲眼看见我父亲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跟在领导后面。那人兴奋地跟出席会议的人说:“李秘书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据他说这顿时让身旁人对他另眼相看;而他上台领奖时,也公鸡一样高昂着头。
少年时遇到假期,跟随父亲到县城成为我最神往的事。清晨出发,徒步3个多小时后,雾蒙蒙中的县城影影绰绰,给我带来隐秘的喜悦。在县城一家国营饭店,父亲带我吃油条、喝豆浆,县城的美好生活,就这样闯入了少年的心扉。在县城机关食堂吃过晚饭后,灯火亮起,我又有一些慌张。平时在村子里的夜晚,虫鸣唧唧声中是一片黑灯瞎火。父亲带我去逛马路,常遇见熟人,于是看见父亲同那些人亲热地闲聊,有时也神秘地用手捧住嘴凑近耳畔嘀嘀咕咕,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同那些人聊的是国际国内大事,主要是《参考消息》上的内容。有一次,父亲的一位熟人拉住我的手说,娃娃,好好读书啊,长大了来县城接你爸爸的班。父亲说,不容易,这娃娃又不爱说话。
到县城去求一碗饭吃,成为那个年代村里人最大的希望。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村里一个16岁的女生到乡里改大了年龄后,接了在县城当工人的父亲的班。女生的单位,就是县城里的丝绸厂,她干的是缫丝工,一双手长期在水里泡着都脱了皮。有次回到村子里被我奶奶看见,奶奶叹气说,哎呀,在县城当工人也比在乡里种地好。我奶奶一辈子也是种地的,干吗自己又看不上种地的人呢,我觉得奶奶思想觉悟不高。
其实,我跟奶奶的想法是一样的。我想到县城里去。县城,有我想要过的生活。
19岁那年,我到一个乡里工作,对县城依然迷恋,找了不少关系想调到县城去工作,最终成了泡影。我才发现,我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乡长知道后,很是生气,在他办公室,他拍响了桌子表示,本来要重点培养我的,没想到我整天不务正业瞎写啥诗,还做白日梦想调到县城里去。从那以后,乡长外出喝酒,很少喊我一起去了,他已把我从他那个圈子里划掉了。
30多年的时光过去了,而今县城扩张,早已经把我所工作的地方连为一体,长成了大城模样。高楼把天际线不断抬高,但我心里,依然把它当成县城在生长,它提供给了我全部的生活物质与精神要素。
在一个大都市,有时请人吃个饭也难。遇上堵车,三四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这样的时间,坐飞机几乎可以横穿大半个中国了。在一个大都市,人会产生特别渺小的感觉,精神恍惚的缝隙之中有落不了地的脆弱孤独。但在县城大都没有类似烦恼,眺望夜晚里的灯火,我大致可以明白哪一盏灯火下面是哪一条街哪一条巷,有我的哪一家亲戚哪一个朋友。一位在北方一座大城市生活了20多年的县城故交,前几天还在微信群里寻找着他当年在县城的发小,在大都市,“发小”这个词语已变得更加模糊,大都市的哪一条街巷是故乡?而今都市的少年们,在幼儿园就进入美术、书法、音乐等各种早读班了。孩子们的父母,提前计划着他们的未来,划定了一条人工“起跑线”。童真,因为这种过早的负重被淡化,这些孩子,哪还有童年的发小呢?
生活在一座县城,我活在居民幸福生活的平均指数里,流水与落叶的时光消逝中,我有时也觉得县城是不能承受之重,重得我无法全部扛起它,因为县城就是我最大的城,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