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草绳街

□吕健华

曾经居住在丁堰镇三桥街的大姨妈一家,是那个年代唯一可以每月领到“豆腐票”的亲戚,也是我在发小们面前吹嘘和炫耀的亮点。然而,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条街还有个绰号,叫作“草绳街”。

“当时我家三代八口人中,只有奶奶和爸妈有工作,五人吃闲饭,日子过得紧巴巴。”姨兄春发说,为了维持生计、贴补家用,春发和弟弟春强从很小时候起就满大街地捡拾废旧。放学后和节假日,兄弟俩拿着火钳和袋子,在西大街、西洋桥和通扬河、如泰河边的灰堆塘里挑来拣去,寻觅“宝贝”:废铁、纸板、玻璃、骨头……“其中骨头最值钱。一年到头捡废旧的收入可以支付学费和一点早饭钱什么的。”春发并不忌讳“街上人”的脸面。

改革的春风吹来了。街镇上的供销社联系到发往苏南某地的草绳草帘的加工业务。于是,草绳机、草帘架在老街风生水起般铺展开来;老街摇身一变,成为“草绳街”。在晴好天气,东西大街、南北小巷的两侧会摆满各式各样的草绳机和草帘架;而从乡下送来的一捆捆鲜亮的稻草也不时从街巷中间穿过,古镇呈现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金黄色风景线条。欢笑声、机器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相互交织,构成了“草绳街”特有的乐章。

春发一家自然也加入创收的行列。他说,打草绳、扼草帘,第一步得买到上好的稻草。同样是二分钱一斤的稻草,“三熟制”晚稻的秸秆短、性格硬脆,不利于加工;而秸秆长、质地柔韧的中稻稻草是他们的最爱。故而大姨父经常披着夜色赶到后街路口,抢在别人之前“拦截”上街卖草的农户,买到最好的稻草。为了多打草绳,春发和姐姐经常“歇人不歇机”,姐弟俩上、下半夜轮流操作,一个通宵能够打出五六饼草绳,收入也算可观。次日早上,一家人就可以吃上刚出笼的酵条(长条形的馒头)。

春发也是做草帘儿(我们那边叫“扼草帘儿”)的行家里手。一张草帘的标准尺寸是六筋头、80厘米宽、120厘米长,密度、重量和绕结也都有要求。“在兄弟姊妹四人中,我扼的草帘儿最好,人人称赞。弟弟干活粗糙,扼的帘儿绕结左右不定,歪歪斜斜,表面松紧不一,外观很难看,到卖的时候就犯难了,常常被拒收。”春发说。于是,弟弟扼的草帘儿常常被分散隐藏到堆子中间,加之姨父姨母的一番敷衍,方能“躲”过收购人员的法眼。

春发不光扼得一手好帘子,而且极有耐心,一坐就是一整天,头也不抬。每逢节假日,“草绳街”上的同龄伙伴簇拥在一起,打草绳、扼草帘,你追我赶,热火朝天。春发说,他的最高日产量在十七八条上下,已属于上游;而有位发小则创造过二十二条的最高纪录,这让他至今心存羡慕。

“你那时不嫌累吗?”我有些诧异。“累点不算什么,搓筋绳时,手掌起血泡、生老茧也是常有的事。那会儿只想多打草绳儿,多扼草帘儿,能够多挣些钱,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普通人对生活的期望就是如此的简单和朴素。在艰难困苦的岁月,他们兄弟姊妹四人硬是凭借打草绳、扼草帘和捡破烂,与长辈们共同支撑了全家较为体面的生活!

十八岁那年,春发结束了“草绳街”生涯,成为农具厂的一名职工,两年后又加入子弟兵的队伍,二十四岁丧父,四十岁又遭遇企业改制而被“优化”……为了谋生,春发夫妻俩辗转南通、如城、丁堰乡下,上过电池流水线、干过皂粒包装、当过辅警……有段时间,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只得脚踏自行车往来于相距百里之遥的南通与丁堰之间,现在想来仍有些心酸。直至几年前,夫妻俩才叶落归根,回到“草绳街”,享受退休后的闲适生活。

约莫十岁时,我曾一人徒步三公里,从丁堰东乡十家园的老家拎了一细眼篮儿的黄豆荚儿和一袋玉米糁儿,送到西街的大姨妈家。从东到西,穿过草绳街,看到青砖黛瓦的房舍、熙熙攘攘的店铺和每家每户门前乡下没有的煤球炉,又尝到可口美味的饭菜和香喷喷的烧饼、油饼,心中充满快乐、好奇和渴望。那时我深深以为,镇上孩子的生活非乡下伢儿所能企及,简直就是在天堂。现在,我才读懂了“草绳街”的故事。

“当年因为姐姐去了农村插队,所以我逃过了种田的苦,已经很幸运;后来国家又有这么好的政策,我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生活。”如今六十六岁的春发并不抱怨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坎坷,言语中满含欣慰。现在他每天上午打理家务,下午摸摸“塌子糊”,傍晚时分则漫步在“草绳街”青灰色的石板路和幽静的小巷,得空时也会去乡下走走亲戚,生活节奏像钟摆一样有规律。看惯了街上一拨又一拨孩子的外出和一位又一位老人的离去,虽然身体并不太好,但春发的心境平淡而从容。

丁堰已获批“江苏省历史文化名镇”,许多的老店铺、老作坊、老巷子、名人故居及其他风物遗存都被挂牌保护。“草绳街”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但古镇居民的桑梓情怀,却愈发浓烈!

2024-10-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87328.html 1 3 草绳街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