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我心我梦

□江徐

最准确的解梦者,只有可能是做梦者本人,也就是我们自己。

下午四五点,无意间看到天上乌云镶了一道金边,阳光依然明亮耀目。生活经验告诉我,一场大雨已经开始酝酿。大雨,没多久就正式落下,由浅入深,像春蚕食叶,沙沙作响。凭栏看雨,手臂触到栏杆的一瞬感到久违的凉意,以至于一秒钟之内没有反应过来,极速地拐了个弯才猛然意识到,是哦,秋天到来了。四时节气和人事一样,总是在雨天告别。

平常大家总爱说,人生如梦,或许人生并非如梦,人生根本就是梦,一场醒不过来的梦。换个角度来看,夜里做的梦,又何尝不是一段人生,一段如同现实生活倒影的虚实融合的人生。乌云笼盖下,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黑了下去。趴在窗边栏杆上,呆看雨帘,汽车远光灯前绵密如织的暮雨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借着雨、借着这种感觉,很久以前所做的梦慢慢浮现上来。

为了找寻一个人,我从所在的小城坐飞机去往一江之隔的大都市。从起飞到降落,只需两三分钟,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想象着飞机降落时分,正近黄昏,可以俯瞰魔都的万家灯火,光芒璀璨。要找的那个人,是在万家灯火的深处,还是带着半个月的心思行走在两行火树银花之下?下了飞机,来到机场大厅,这里看起来异常空旷,地面铺满又长又粗的死蟒蛇,摆放得整整齐齐。作为一重阻碍,这或许是对我决心的考验吧。梦里的我凌空而起,仿佛变成一只小虫子,心里虽然怀有恐惧,还是硬着头皮从蟒蛇正上空飞跃过去。然后就来到杂乱喧阗的出口。一个陌生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递上两张贺卡,笑着说是送给我的。我接过贺卡,他离开又折回,又递过来两张。如此反复再三,总共递给我七八张不同风格的贺卡,有的写着“新年快乐”,有的写着“今天快乐”。看起来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现实中的逻辑并不适用于梦境。走出机场,我就彻底失去方向,只能跟随身边的滚滚人流踏上电梯。能想象么,这电梯实在奇特,完全由珍珠建设成。人站在上面,就像站在浪头上,跌宕起伏,又像过山车,虽然没有扶手,倒也没有摔倒。我就这样搭乘珍珠电梯,起起伏伏,越过广场上的一片大草坪后终于落地。

梦做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梦与现实有一个不同之处在于,梦境惯用蒙太奇,用蒙太奇的方式跳跃着向前推进,而现实生活无法像电影里那样,黑色背景上打一句“多年以后”,就跳过了多年的清晨日暮、饾饤琐碎。从珍珠电梯上落地后,我忽然置身两栋楼房的空隙之间,面前是一条河流,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河边看风景、织毛衣。一只跑运输的船正好航行过去。我走上前问她,静安寺怎么走?她表示不知道。我转身去问过路的年轻人,对方的答复是:“对不起,帮不了你。”那么,姑且随着路上行人向前吧。我觉得自己没有躯体、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在梦里的繁华都市中孤孤单单地飘飘荡荡。飘进了商场,再次踏上电梯。这部电梯,比之前乘坐的珍珠电梯更加玲珑别致,却是一样的跌宕起伏,起时像在过拱桥,伏时像掉进洼地。商场里,到处琳琅满目,到处繁华至极。但是这些繁华与琳琅于我而言毫无吸引力,我静静飘过、静静旁观,心中无悲亦无喜。又暗自思量,说不定,要找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人群中,说不定就坐在路边哪张椅子上呢。于是用心查看每一位擦肩而过的陌路人。经过的柜台上立着化妆镜,我想我应该照一下、整理一下容颜,又不敢揽镜自照,怕看到镜中脸庞苍白、头发凌乱,那模样大概很像傻子。虽然怕着什么,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大雨落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坐进路边咖啡店。透过落地玻璃窗,望向雨中街景。那些雨啊,重重地砸落地面。落到地面的哪里是雨,分明是纷纷的银光闪闪的感叹号。直至从梦中醒来,都没有遇见想遇见的人。

我的生活简单而纯粹,所做的梦却是如此繁复、如此悠长、如此似真若幻又如此意味深长。有朋友知道我常年多梦,建议我服用某种药物,又主动分享一些办法以助睡眠。我一向不爱多做解释,只回“好的”。一夜黑甜,固然难得,倘若做梦并未影响白天的精神状态,我倒是非常乐意春梦、夏梦、秋梦、冬梦不断。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保持记梦的习惯。每天早上醒来后,全身保持不动,眼睛也不急于睁开,就这样静静躺着,以便专注地回忆梦中情景。有时,梦中的情景包括细节,很轻易就能呈现;有时,尝试多遍,始终印象模糊。观想梦境、记录梦境,或许可以视为一种内观和书写练习。捷克作家昆德拉对梦的理解颇得我心。他说,梦不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同时也是审美活动和幻想游戏,可以满足人类潜意识中最深层的需求。这种诗意的眼光,大多数人那里是没有的。做梦让我多了一份人生体验。

审美、幻想、游戏、疗愈,梦之于我意味着这些。有时的梦境能治愈心灵深处的创伤,有时的梦境又能够给当下的困扰带来启发。而有时一旦想起来,梦不过是潜意识的反映,好比炒冷饭,没有神秘性可言,就会深感沮丧。乐观点说,正因为梦是潜意识的反映,才能作为一面镜子,借它观照自己幽微隐秘的内心深处。这世上最好的解梦者,不是周公、弗洛伊德,或者其他哪位心理学大师。最准确的解梦者,只有可能是做梦者本人,也就是我们自己。

如果每个人一生要做四万八千梦,那么,这些看起来光怪陆离又似真若幻的梦,必定包裹着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梦核。我的梦核就是——爱与自由。梦中的大蛇、珍珠电梯、寻寻觅觅的旅途、起起伏伏的漂泊,梦中的大雨、咖啡店、纷纷的感叹号,似乎都在提醒我看见自己的执着。只要是认定的事,就会不顾一切、一意孤行,即便一条道走到黑,也要在黑夜里徘徊。那种浓烈而绵长的执着,就像冯延巳的词:“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就算无人见,也愿一直凭栏,也愿千回百转思量遍。只不过到后来,痴痴思量的,不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心。

2024-10-2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87789.html 1 3 我心我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