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云

我大概是从高中时期开始接触高阳的历史小说。记得那时刚考进一所区重点中学，便与一个直升入校的男同学J相识，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们都喜读课外书，那时书很少，经常是从哪里搞到一册，就两个人合看，但他的看书速度远超于我，有一次我不服气，说你看得那么快，岂不是囫囵吞枣？不料他立刻反驳，说不信可以复述，随即将之前的内容说了一遍，意思竟一般无二，令我心服口服之余，不得不佩服他的脑筋之好。

记得就是J，向我强烈推荐高阳的历史小说，尤其是胡雪岩三部曲，引为平生读过的杰作，还和我描述了大致的梗概。他说这部小说知识含量很高，可以当成一部晚清风俗史来读。只不过当时学业繁重，对这卷帙浩大的三本厚书一直无力翻读。倒是买了《大将曹彬》《百花洲》这类三百多页的短部头，寒暑假看看还是合适的。《大将曹彬》故事讲述北宋统一战争初期收服后蜀政权的那段历史，但因时间过去太久，已印象不深。且家中图书实在太多，这本书不知被我塞到哪个角落里，竟无缘重读。《百花洲》倒是一直摆在手边，最近又翻开速读一遍，便将读后感写在下边。

小说以明代才子唐寅为主角，讲述一明一暗两条主线，明线为苏州狂士张梦晋与南昌才女崔素琼从一见钟情到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暗线则为宁王宸濠从蓄谋造反到起兵速败的篡权故事。原来宁王宸濠为了促使尚无子嗣的皇帝朱寿早死，在全国各地重金物色十大美女，准备进贡给天子。于是先借重唐寅的丹青妙手，画图密呈，试图让皇帝自己派人来访求。其间崔素琼也被宁王选入王府。而随着朝廷与宁王府的对立形势日益显著，唐寅不得不佯狂避祸，逃离南昌，而宁王宸濠则在起兵后不久惨败，家破人亡，一场闹剧匆匆收场，全书故事也就此煞尾。

《百花洲》的版面字数仅23万多字，但可圈可点的人物却不少。主角唐寅论声名，他是江南第一才子；论才情，他妙语如珠，诗书画皆臻于炉火纯青地步；论人品，则狂放不羁，不受礼法拘束；而更为重要的是，小说里更多描写了他的人情练达，例如他对白雪的体贴，对绛仙的收服，对娄妃的敬重，对翠妃的回避，以及与宁王宸濠的虚与委蛇，对笼中秀才的救助，都不是仅仅一个狂士所能做得了的。

配角人物呢，同是苏州有名的狂士，张灵的少年意气毕竟不同于唐寅的中年心态；同是服侍唐寅的王府丫环，白雪的忠厚稳重愈发显得绛仙的直率灵慧；而同是宁王的心腹亲信，刘养正的狂妄奸诈又不同于李士实的胸有城府；还有朝中大臣的区别，王守仁与孙燧、许逵等人的不同形象，无一不是性格鲜明，呼之欲出，仅凭这些人物的成功塑造，就足以让人钦佩作者高阳的大手笔，颇有《红楼梦》遗风。

书中还充分化用了大量历史典故、野史佚闻、民间传说，让读者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神奇，既增厚了全书的隽永韵致、朴雅风神，又将作者涉笔成趣，文采斐然的特点显露无遗，从而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不妨摘录两段，以见其余：

“你的画，向来要题词。这一幅，自然依例办理咯。”宸濠以征询的口气问说。

“是！”唐寅提笔望着灯火在沉吟。

就这时翠妃悄悄走了过来，向宸濠说道：“南京的人回来了，刘先生也在，说请王爷到后殿去，有话禀告。”

“喔！”宸濠立刻抛却闲情逸致，匆匆对唐寅说道:“子畏，你坐一会。我就回来。”

唐寅心知他有机密要事，这绿英宫中，与翠妃单独相处，彼此都不合适，随即答说:“既然王爷有事，我告辞吧！”

“不！不！”宸濠按着他的身子说:“你照样题你的诗，等我回来再谈。”

这一说唐寅不便坚辞。等宸濠一走，做成了一首七绝，题在画上：

“头如蒜颗眼如椒，雌逐雄飞向苇萧。莫趁螳螂失巢穴，有人拈弹不相饶。”

题完重读，忽然发现大有讥讽之意，宸濠多猜疑，何必惹起无谓的误会？一想到此，立刻撕毁了原作，重画一张，另题了一首语意平庸浮浅的诗在上面。（P132）

娄妃从成化窑青花大瓶中抽出一轴画来，画的是一幅《夫妻采樵图》，崎岖山径之中，男的在前，挑着一担青松柴，回头作倾听状，女的青帕包头，手提饭榼，正张口说话。

“这虽是一双贫贱夫妇，看来倒恩爱得很。”翠妃说。

“是啊！唯其恩爱，所以特别开心。”

说完，娄妃提笔在手，沉吟了一会，题上一首七绝：

“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是担头轻。

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这首诗语浅而意深，翠妃自然了解，但她装作不懂，收起了画，辞别娄妃，回到自己的绿英宫。（P146）

尤其是第一段，高阳将唐寅的一首题画诗巧妙地融入小说，既是其来有自，又不无新意。遂令人拍案击节，久久沉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