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

契诃夫是俄罗斯19世纪末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与法国作家莫泊桑和美国作家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同时他还是一位杰出的剧作家。格鲁吉亚新生代导演代表大卫·多伊阿什维利导演的契诃夫话剧《海鸥》，前一阵还在北京曹禺剧院演出。

早年读过他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小公务之死》《变色龙》等，觉得他是个辛辣风趣的人，但最近才爱上他的诸多作品。在从前车马很慢的年代，要想了解一个人的思想与品性，当然首选书信集，那是他的朋友圈。尤其是像契诃夫酷爱写信又直率的人，他一生写了四千多封信。

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契诃夫书信集》收录作家与家人、朋友、妻子等217封信，时间跨度从1879年到1904年5月，也就是截至他去世前两个月。读的时候，感觉可爱的契诃夫在书信中又重新活了一遍。从来没有读名人书信集读得如此开心，经常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甚至觉得契诃夫与我们是同时代的人，完全能抚慰现代人的心灵，成为大家的嘴替。

首先，他毫不掩饰对金钱的渴望。与朋友信中无数次谈到钱，如果有人愿意总结，一定能写出一篇《契诃夫涨稿费之秘诀》。其中他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是：“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他还说：“我行动并不迟缓，如果我有钱的话，我是会到处飞的。”“发表这个作品最合适的地方是《彼得堡报》，但是很可惜，我为了稿费问题（我要求增加稿费）同这家报纸分道扬镳了。”“没有钱用，但又懒得去挣钱。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我决不食言：我只懒到5月份，从6月1日起我就坐下来写作。”你看，为了想让编辑先预支稿费，他连撒娇都撒这么理直气壮。“下个季度我仍然还得多写，我要拼命尽量多挣一些钱，以便夏天可以什么都不干……”简直是三句话不离钱，是财迷无疑。但是，他把作品的质量又看得比钱更重，比如，当他得知中篇小说《林妖》即将发表，而他还想再作修改，怎么办呢，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如果已经开始排版，那么我来付排版费。否则我就投河，我就上吊……您想要怎么样……”这么可爱，谁受得了啊。自己偷懒不想工作，别人偷懒可不行：“你们二位都很少写作，真该使劲鞭打你们，左右开弓地鞭打。”大概他在写此信时，已经模拟了左右开弓暴力鞭打朋友的情景，必定笑得小胡子一颤一颤的，太调皮了。因为有趣，人人都想和他做朋友。他的第一任妻子被好友画家列维坦“拐”走后，契诃夫立即创作了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导致三个人关系决裂，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作家呀。但三年后，列维坦又主动来找他，还自称重新找回了最珍贵的友谊。

在我的印象中，不避讳谈稿费且主动索要稿费的作家中，只有张爱玲和汪曾祺，也是看他们的书信录发现的。但他俩与契诃夫比，简直小巫见大巫，“没有钱用”是契氏的口头禅。写信给朋友，还能提供情绪价值，这样的契诃夫实在太有魅力。自称“医学是妻子，文学是情人”的契诃夫通过写作实现财务自由后，依然对穷人免费行医，给家乡建了三所学校，一座图书馆，还种下一大片樱桃树。人品没话说。

其次，他对艺术的态度爱憎分明。不论是对他仰慕的文学泰斗托尔斯泰，还是对高尔基这样的新人，他赞同之处，不惜溢美之词，反对的地方，也毫不留情地提出批评。言之有物，令人信服。他对高尔基的《在草原上》大加赞赏，认为高尔基是很有经验的艺术家，缺点就是缺乏节制和优雅。关于“优雅”，他的解释也很契诃夫：“如果一个人为完成一项具体的工作花费最少的活动量，那就是优雅”，他一直主张作品要简练。评价屠格涅夫：“我在读屠格涅夫。这位作家过世后，他的八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的作品能留下，其他的作品在25年或35年后就都进档案馆了。”“只要一想起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屠格涅夫的那些露着迷人肩膀的女人就黯然失色了。”“我在读屠格涅夫，很精彩，但他要比托尔斯泰矮一大截！我以为托尔斯泰永远不会变老。语言可以变老，但他永远年轻。”处处可见他对老托的好评。他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常看常新，“写得好极了。只是我不喜欢有拿破仑在场的那些地方。”认为写得过于牵强，就是为了证明拿破仑比实际生活中的拿破仑更愚蠢。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在您的书店里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现在正在读。写得好，但太长，而且毫无节制。过分地自负。”这评价得太对了，真想与契诃夫隔空击个掌。我读陀氏的书就常常读不下去，总觉得啰嗦，虽然他很天才。

信中，契诃夫不止一次提起他在写的长篇小说，然而终究没有面世，也许，作家也遗憾吧，毕竟44岁就与世长辞了。今年是他逝世120周年，“语言可以变老，但他永远年轻”。